云秀沉默。她忘记了是哪一本书还是视频里头说过,清朝的嫔妃侍寝并不像是传言中那样洗干净包在被子里送到皇帝那里,而是到乾清宫偏殿里沐浴做准备,侍寝完了以后也不留宿,而是到春禧殿里休息,一般都是自带一个小包袱,包袱里装着换洗衣物,第二天由春禧殿里的宫女们伺候洗漱再送回来。
昨天姐姐是替佟贵妃送汤去的,可能并没有做好准备,所以是没有带换洗衣裳的,她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的是春禧殿预备的衣服。
云秀诧异自己到这个时候了,竟然有心思关注姐姐穿的什么衣服,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破罐子破摔?知道姐姐已经走上了康熙宫嫔的路线,所以坦然接受了?
她接没接受云佩不知道,梳妆台前坐着的佟贵妃也不知道。佟佳淑敏从镜子里打量着云佩,没多说什么,只摆了摆手。
若荷就亲手把云佩扶起来,如今册封的名头还没下来,只口称姑娘:“姑娘起来吧,辛苦了,主子叫我们收拾了偏殿。往后姑娘就住在那里。”说完就扶着云佩往外面走。
等她们出去了,佟贵妃才淡淡交代若烟:“拨两个人去伺候她。”
听到这话,云秀嚯一下抬起头:“主子,让我去伺候吧!”
佟贵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看到她和云佩相似的姣好面容皱起眉头。
云秀怕她心里不舒坦,低下了头:“主子。”
佟贵妃点头:“嗯。”
只一声,云秀却高兴极了,退出去的时候都忍不住带了笑。
若烟有些疑惑:“主子怎么同意了?把她留在身边岂不是更好拿捏那位?”
佟贵妃慢条斯理地摸着自己头发上的钗子,似笑非笑:“那有什么意思?落人口实,回头皇上说不定还觉得我小心眼,把她送过去就不一样了,亲生的姐妹俩,一个成了主子,一个却还是奴才,天天卑颜屈膝地伺候姐姐,姐妹情再浓再厚,时间久了一消磨就没了。”她赌的就是姐妹之间的信任与情谊。
若烟沉默地垂下了头。当头一刀比起钝刀子割肉,肯定是后者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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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秀收拾了自己随身的东西,就进了承乾宫的偏殿。说是偏殿,其实就是一个次间。这会儿是康熙十六年,后宫的嫔妃还不多,东西六宫还住得下,承乾宫里只住了佟佳贵妃一个人,如今添了云佩。
她进门的时候,云佩正在摘头上的珠花,从镜子里看见她还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云秀把包袱放到旁边炕桌上,伸手去帮她拆头发:“从今儿起,我来伺候姐姐。”
云佩的手叫珠花扎了一下:“你求了主子?”
“嗯。”云秀说,“昨儿我们花房差事做得好,我求主子,她肯定答应。”
云佩拧着眉:“你是不是傻?”留在佟贵妃那边,她为了拿捏自己,肯定不会让云秀被磋磨吃苦,可偏偏云秀求了佟贵妃过来伺候她!她心里觉得妹妹吃亏,可她一向又闷,只道:“我如今最多只是个答应,你伺候我有什么用?”
话出口,她就觉得自己说的不对,听着像是嫌弃云秀似的。可又拉不下脸解释,只能闷着。
再看云秀,她脸上没什么不高兴的,还带着笑:“答应就答应,我就愿意跟着姐姐,荣华富贵有什么好的?还没我和姐姐呆在一块儿舒服。”
“再说了,贵妃娘娘都同意了,姐姐你就是赶我走,我也不走了。”
这话贴切,云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云秀替她拆完头发,说:“我去给姐姐打热水洗漱一下,等洗漱完了,姐姐再睡一觉。”
她出了门,脸上的笑才落下来,眼睛有些湿润,不是因为觉得委屈,而是刚刚低头的时候,她看见了云佩脖子上的绯红印记。也是看到那个印记,她才真切地意识到,姐姐成了康熙的嫔妃。
等热水打回来,乾清宫就派了传旨太监过来,晋云佩为答应,称乌雅答应。
宫里头有旨意,便是主位也要出来接旨,论理,云佩该打赏太监的,可她这会儿才刚封了答应,对外是身无分文的状态,云秀倒是有些银子,只是不好拿出来。最后还是若荷给了传旨太监一个赏银荷包,妥帖地把人送走了,扭头又过来和云佩说话。
“答应身边都有两个宫女一个太监伺候,如今云秀去了你那里,主子叫奴才把司药和小航子拨给您,您看着安置吧。”
她转身走了,留下一脸惴惴不安的司药和小航子,两个人呆愣着,还是小航子机灵些,跪下磕头:“奴才给主子请安!”司药也噗通跪下了。
云秀看一眼云佩的表情,笑着伸手把他们俩扶起来:“往后咱们就是一道的人了,这还是在外头,先不用着急磕头,去屋里头收拾一下。”
他们俩手里还拎着包袱呢,再有就是云佩升答应乾清宫给的赏赐还在盘里托着,得放回去。
小航子抢着接过托盘:“怎么好劳烦姑娘,奴才来、奴才来!”他端起托盘就走,走到一半才想起云佩还没动脚呢,跨出去的脚又转回来了,“主子请。”
云秀忍俊不禁,云佩也笑了。
四个人进了屋,依次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司药和小航子对视一眼,齐齐跪下:“恭喜主子,贺喜主子。”
云秀和姐姐相处惯了,从来没客气过,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很快,她也跟着他们俩跪下了,却没说恭喜。
在外人面前,云佩很沉稳:“起来吧。”
他们起来,云佩仔细问了司药和小航子的出身。
司药有些呆闷,云佩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她是内务府出身,汉女,家里养不起那么多的孩子才把她送进了宫,进了内务府以后就被分到了承乾宫做针线上的事情,这会儿被分过来算是捡了大运。
小航子和她差不多,不过从前是干洒扫的活儿。
原先他们两个在佟贵妃那里,还真不一定有出头的日子,到了云佩这里,往后但凡云佩有一点晋升,哪怕添了后来的宫人,他们两个都算有资历的老人了。
不过显然他们两个来之前已经偷偷打听过了,这会儿对着云秀也十分的客气。
云佩昨天刚侍寝,今天才被册封,也不用去给皇后请安,等明天才去。云秀心疼她,一摸刚打的热水还有温度,催着她洗漱。
司药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帮着伺候云佩擦脸洗脚脱衣裳,服侍她睡下。
云秀本来要跟着他们两个出去的,被云佩拉住了:“你们俩去收拾东西吧,那些赏赐等我起来再说。”
等司药和小航子出去,云佩拉住云秀的手:“姐姐有两年没和你亲近了,咱们两个一块儿睡,说说话。”
云秀眼睛瞬间红起来,她轻轻“嗳”一声,脱衣裳钻进了云佩的被窝。
云秀刚穿过来的那几年总是担惊受怕,觉得自己像是在这个世界游荡的孤魂野鬼,自己晚上睡不着觉,就爱跑到云佩房里。
姐妹两个亲亲热热地挨着睡一起,聊一些天马行空的事情,时间久了,云秀才会安然睡去。
后来阿玛额娘发现了,数落了不知道多少回,可云秀就是不改,晚上在自己房里睡下,等到阿玛额娘也睡下了,她再偷偷跑到云佩那里去。
云佩的房门一直为她开着。
后来云佩进了宫,云秀才终于习惯了一个人睡。
这会儿姐妹两个躺在一起,她竟然生出一种往日昨夕的错觉。
第8章
身侧是姐姐身上熟悉的香味,云秀贪婪地吸了一口,翻身抱住了她,声音发闷:“姐姐。”
云佩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胳膊:“怎么了?”
云秀感觉自己已经快忍不住眼泪了:“姐姐,我好想你。”
从进宫起,她就想这么抱着姐姐,她们俩唯一亲近的只有在内务府小选的时候。那会儿云秀觉得自己即将出宫了,怕是以后好几年都见不到云佩。来之前她攒了两年的话想说给姐姐听,可是等到真正见面的时候,她半天只憋出来一句“姐姐瘦了”,那以后,吴嬷嬷催促,她们没说上两句话就散了。
过后出了意外,她被迫留在了宫里,为了姐姐来到了承乾宫,两个人却又因为当差时间错过了,总也说不上几句话。只有到了此刻,姐妹两个躺在了一张床上,才真正地有了说体己话的时候。
云佩仰头看着床帐:“姐姐也很想你。”
过了好一会儿,云秀问她:“姐姐如今这样,开心吗?”给康熙当嫔妃,开心吗?
云佩心想,哪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她的得宠身不由己,里头藏着算计,且能从中窥见未来的不幸命运。当她真的睡到了皇上的龙床上的时候,她谈不上后悔,也没有机会后悔。可如今,云秀为了她,主动过来伺候她。她因为能常常看见妹妹而欣喜,可也害怕自己未来的命运牵连到了这个小妹妹。
现在,云秀问她开心吗。
她闭上眼睛,继而睁开,用轻松的语气说:“开心啊。”
云秀说她骗人:“姐姐每次撒谎的时候,最后一个字音都会上翘。”她从前总想去外头玩,可阿玛额娘觉得她性子太野,拘束着她,很少带她出去,相反,姐姐沉稳,阿玛额娘就不会特意管她。于是云秀就常常磨着云佩带她出去玩,每次云佩都配合她骗过阿玛额娘。
每一次骗阿玛额娘的时候,云佩都忍不住有些心虚,一心虚,尾音就飘。云秀一听就明白。
可云佩说不:“姐姐这回是高兴得字音往上飘,皇上俊朗,待我也很温和,更何况我如今从宫女变成了主子,不用低声下气了,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为了安抚妹妹,她说:“现在我只是个答应,往后指不定还能成贵人、嫔位,以后我就住上大大的宫殿了。所以,我很开心。”
她刻意要欺骗云秀,自然装得十分相像。
云秀本来是不信的,但她扭头看见云佩在笑,就决定想要信一次姐姐,姐姐毕竟才十七岁,说不定也高兴呢。
不过,她还是说:“姐姐,皇上的妃子太多了,心里留给你的位置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姐姐可以喜欢他,可千万不能爱他。”据说康熙有两百多个妃子呢,好像他还一直喜欢赫舍里皇后,云秀一直觉得,赫舍里皇后于康熙而言,就像是白月光一样。
而众所周知——活着的人那是绝对比不过死了的白月光的。
云佩轻轻应了一声,没告诉云秀,她觉得自己好像只是被用来平衡皇后和贵妃之间的工具。可要是告诉云秀,一来她说不清楚,怕云秀为她担忧,二来,这话听着好像颇有点自恋的样子,她现在只是个答应,怎么可能有资格成为皇后与贵妃的工具呢。
云秀昨晚并没有睡好,这会儿在熟悉的姐姐的味道里,感受到了期待已久的安稳平宁。她竟然慢慢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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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以后,姐姐云佩不在身边,倒是外间有人在说话。
她穿好衣服,打起帘子从内间出来,正看见云佩坐着和司药说话。
“姐姐。”
云佩回头,朝她招手:“我在理库房的册子。”
云秀过去跟着看了一会儿,这些册子基本都是各宫里的赏赐。
云佩才升了答应,虽然只是低位分,那也是上谕的正经宫嫔,各宫知道以后都得送贺礼,不过也因为位分低,送来的都是普普通通的礼物。太皇太后、太后送的是玉如意,皇后给的是一副炕屏,佟贵妃大约是要显示自己的慷慨和不介意,给了一匣子珍珠,其余低位嫔妃就都是些自己绣的针线或是金银摆件等等。
云秀也是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当了嫔妃,竟然还有礼物收。
她很诧异地问云佩:“难不成往后有别的人升了位分,咱们也要送礼物不成?”不说别的,宫里头那些不受宠的答应、贵人们,只怕得的赏赐也不够往外头送的吧?
云佩在宫里待了两年了,自然对这些事情一清二楚:“低位嫔妃送的东西大多都不值钱。”她指着账册上头的字迹,“大部分都是自个儿做的绣帕,做起来也不费事。”
听完她的解释,也不怎么的,云秀满脑子只剩了一副画面——要是往后云佩升成了德妃,怕不是库房里头得放上好几箱的手帕,一天换一条都用不完。
想到这里,她噗嗤笑出了声。
云佩:“笑什么呢?”
她就把这个画面跟姐姐说了,惹来她的一阵发笑:“我都没什么想法呢,就你自信,还升妃位。”
云秀抿嘴,这可不是胡诌的话,历史上的乌雅氏就是成了德妃的。可她也不能说出来,谁会信呢?只能把心里的想法给咽下去了,扭头和云佩一块儿对起账册。
等账册对完了,就到了半下午的时候。小航子先进来问了:“主子什么时候用晚膳?”
云秀穿过来十四年了,乌雅家一般是吃两顿正式的饭,头一顿在中午十点多,第二顿在下午四点多,其余时候,比如早上和晚上,都是拿点心饽饽垫肚子。进了宫以后,宫女的生活算起来也和家里差不多,一天两顿,少了早晚的饽饽,时间变成了早上六点和下午两点。
她有点疑惑宫妃的膳食是怎么安排的,于是问了小航子。
小航子从前是做洒扫的,宫里头的洒扫太监多,也住在一块儿,消息灵通,对宫里的事情不说了如指掌,至少简单的东西还是知道的:“万岁爷一天也只吃两顿呢,咱们后宫的主子们当然不能越过万岁爷去,不过有点心房在,主子要是饿了,就差人取点心回来就好了。”
他又说:“一般咱们是到御膳房提膳,不过有的主子自己宫里也有膳房,像佟主子,承乾宫里头有小膳房,后来娘家特意给她送了一个厨子进来,所以很多时候佟主子就是在自个儿宫里叫膳的。”这个对于云佩来说,就有点困难了。
她如今算是“寄人篱下”,怕是只有成了一宫主位,才有机会设自己的小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