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康熙手头的事情多,看的大多都是题本,私事奏本只看了几个外省大员的,其余的都叫搁在了一起,等着以后闲暇时候再看。
这会儿庆复提起来云秀的折子,他难免有了一丝兴趣。
开始的时候云秀和他说自己想要个庄子的时候他还挺惊讶的,后来皇庄那边也没什么动静,他就给忘记了,天天忙着朝政,更何况他对云秀能折腾出什么东西来并不抱什么期望。
这会儿云秀主动送消息过来,他指定要看一看,于是就叫梁九功把云秀的奏本翻出来。
梁九功应下,刚要转身,又被叫住:“既然是云秀的折子,就把德妃也叫过来吧,叫她一起看一看。”
梁九功轻轻啧了一声。
这些日子云秀姑娘去了盛京,德妃娘娘就和丢了魂一样的,短短几天就消瘦下去了,皇上每天去看,怎么能不知道娘娘消瘦的原因?只是他安慰也没有用,德妃娘娘面儿上高兴,心里头可未必。
皇上也一清二楚。
这不,那边儿送来了信,上赶着就叫去请德妃娘娘呢。
梁九功琢磨着就算先找着了奏本,皇上也指定要等娘娘一块儿看,他也就不急了,先叫小魏子去了永和宫。小魏子是这段时间他从御膳房挖来的人,瞧他机灵才带在身边,也算是半个干儿子。
没多久,德妃娘娘就到了。
梁九功这才把奏本给递上去。
云佩本来是站着的,康熙体贴她身体不大好,叫她跟自己一块儿坐:“又不是外头的龙椅,没什么坐不得的,过来,一块儿看看你妹妹的信。”
是的,说是奏本,其实和信也差不了多少。
大臣们总怕自己话多惹皇上厌烦,奏折里的话那是能短就短,有时候半张纸就能写完,可云秀写了好几大页,里头还夹了好些东西。
格式倒没什么大差错。
云佩不像他还要看格式,她一心惦记着妹妹,就直接看了信的内容。
这封信事无巨细,从云秀出宫门开始,一直到看到的沿途的风景,再到进了皇庄以后碰见的人都写得清清楚楚,云秀还提到白大丫:“这小丫头调皮得很,总是不许我睡懒觉,天一亮就来敲我的门,哪怕下雨也从不迟到。”
康熙看了两行就说:“这一瞧就不是给朕的奏本,是给你的信,她倒是会公器私用。”
嘴上这么说,他也没怪罪。
云佩少不得也要替妹妹说两句话:“云秀这是觉得跟皇上亲近才说这些,更何况她几乎没有出过远门,小孩子家家的,兴奋很正常。”
康熙哼一声:“你就为她开脱吧!”
他有心不去看这封信,然而看云佩看得仔细,他也就跟着看了一会儿。果真和他想的一样,这信多半都是给云佩写的,写给他的部分只是寥寥,掺杂在一大堆的家长里短和“废话”里。
比如她说自己在看皇庄里头的人的资料,中间提起某一户人家的儿媳妇生了四个孩子,四个都死于天花,最小的那个也才堪堪一岁。和云佩讲的就是这家的人多可怜、那媳妇儿很会来事,后头带了一句“庄子里的人家生活条件还算不错,并不缺衣少粮,鲜少生病,族中死亡人口在某某年激增,盖因当年天花流窜,感染众多。”
总算没把写奏本的初衷给忘了,康熙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甚至他也看得津津有味。
这些东西搁到朝廷上那些官员送来的奏折里头大多都是写“某某月,某某地爆发天花瘟疫。”然后再在奏折里头写自己做了什么什么事,遏制了天花的肆虐,或者无能为力,天花实在厉害等等。
而不会详细地去写到这些百姓们的事情。
康熙对天花深有体会,不过体会到的大多是对于死亡的恐惧和无人陪伴的孤独,他也知道天花对百姓的影响,印象却没那么深刻,只停留在某一场天花瘟疫之中死了多少人。
可云秀奏本里写“瘟疫之时,人人恐惧避让,不敢露面,久居内室,人影渐绝,久不闻声。”还写“原有二百五十户人家,天花过后,仅余半数不足。”又写先前那户死了四个孩子的儿媳妇提起往事,默默垂泪。
他看着看着,就叹了口气。
云佩看着也默默。
云秀的信里头也没一直写那些伤心事,还提到了一些搞笑的事情,比如她叫陈太医帮着记录村里那些人生了什么病,结果陈太医写出来的东西她根本看不懂,字也忒潦草,最后没办法,只能重新返工。
云佩一边看,一边忍不住掉眼泪。
她有一种感觉——让云秀呆在宫里陪着她,其实限制了云秀的自由,她能在宫外发现那么多让她高兴的、难过的事情,她能撒着野到处跑,去看自己喜欢的东西,买自己最爱的宝贝,可她如今被困在了宫里。
仿佛猜到了姐姐会想什么,她在信的最后说:“外头的风景很好,可我还是忍不住地想起姐姐,想念和姐姐呆在一起的日子,想胤禛和胤祚,忍不住地想要快点回去。”
她在告诉姐姐,宫廷里没有她喜欢的东西,但却有她爱着的人。
她从来都不曾后悔过。
康熙捏着那张奏本,看到了最后,说:“她和你的感情倒深。”
云佩讷讷:“云秀从小就是嫔妾带大的,情分比起旁人也更加亲切一些。”
“是吗?”康熙问,“那你为什么不肯叫她呆在宫里陪着你?”他是皇帝,从小得到的教育就是想要的东西必须拿在手里,他觉得哪怕是亲妹妹,如果云佩想,那也是可以把她留在宫里的。
云佩却摇头:“那样太自私了,没有谁生来就是因为别人的存在而成为附属品的,云秀喜欢宫外,嫔妾再喜欢也不能把她强行留在宫里。”更何况哪有妹妹一辈子给自己当宫女的道理?
康熙就说:“看她自己吧,能折腾出什么东西来,其实宫里头也是有放出去的宫女再进来的。”
有些宫女出身本就不差,或者是因为选秀的原因没有成为后宫嫔妃,或者是到了年纪被放出宫找了合适的人家嫁了,她嫁的那户人家又争气,往后还是有可能会因为各种原因进入皇宫。
就比如有些嫔妃身边是有女官的,这些女官往往都是出身宗室的福晋,所以康熙说:“要么就把她放出宫,等日后她成了亲,你可以常常召见,再不然,叫她在你身边当个女官也可以。”
云佩点头。
具体怎么样,还要看云秀自己的选择。
#
云秀不知道他们已经考虑起了她的未来,她还兴致勃勃地拎着自己的纸笔带着陈太医去采访皇庄里的人。
问也不是漫无目的问的,大多都是问病史,偶尔怕惹人怀疑,还会问一下田地里的收获和稻种的东西。
陈太医跟她晃悠了一圈,有一点点隐隐约约的感觉知道她心里头是想做什么了,可是没想明白她到底要怎么做。
他想不明白,就默默地跟着云秀。
云秀记录下来的东西她大多都有备份,这些资料以后是要给康熙看的,作为她思维进展的佐证——证明她的牛痘不是凭空想到的。
比如她会问庄子里头的人有没有出过天花,当时出天花的时候严不严重,多少天好的,症状是什么,有没有接触过别的东西。
有的人可能生着病不记得了,但是庄子里头住的人家基本都认识,谁家出了什么病,能知道的一清二楚,她问一家,旁边闲下来的人七嘴八舌的能把事情说出个九分来,有时候两个人还会吵起来,互相辩驳对方记错了。
比如她问到有一户人家的男主人出过天花没有,那家的人说出过,后来她问到出天花的时候几天才好,症状严不严重,男主人说不记得了,那会年纪太小。然后他的七大姑八大姨就七嘴八舌把他的情况交代了个遍。
“二娃子他是五岁害的喜,那会儿可严重了,昏了七八天呢,隔壁和他一块儿害喜的三丫都活蹦乱跳了。”
“二娃子那个时候可危险了……我们庄子上头出花的好几个呢,连他们家的牛都得了天花,庄头不许我们靠近,连他们家的牛都不给和我们的牛一块放,都赶到旁边吃草。”
这个被称作二娃子的男主人大脸通红:“诶!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还提他干什么嘛。”
云秀却捕捉到了关键词:“牛也得天花了?”
“可不是吗!他们家隔壁那个三丫不就是二娃得了天花没法放牛,就拜托她帮着放牛吗?结果后来才知道牛也得了天花,还传给了二丫呢。”
“我记得二丫得天花就三四天吧,比二娃晚,好得还比他快,也是奇怪。”
……
云秀默默地把这一条消息记在了本子上。
跑了一天,得到的有用的消息还是不少的,云秀把自己记录下来的那些有用的消息都另外拿了个本子誊抄出来,然后给陈太医看。
陈太医一脸懵地拿起来,开头他还没看出个所以然,然后看着看着就发现不对劲了——几乎所有的得了天花然后症状很轻的人,都是和牛亲密接触过的人,而那些牛大部分都得了天花。
其实一般的人根本不会把这些东西联想到一起,毕竟每个人得了天花以后的症状不同,痊愈的时间自然也是不一样的,大夫也不会特意去观察这些人有什么规律。更何况天花又是大范围肆虐,在清朝这会儿的时候算是个普遍现象,一旦出现天花就会被隔离起来,先治疗,而需要治疗的人太多太多了,多到分身乏术,没空去探究根源。
最多官府会查明白天花从哪里而起,死伤多少。
但云秀不一样,她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经历过了无数的事情,知道了无数的结论,从结论去推过程的时候,往往要比开头往后推更简单。
她知道牛痘比人痘的效果好,所以刻意地去问了牛得没得过天花,也能从几百份资料里梳理出来人和牛的关系。
换另外一个人来,不一定能做到这些。
云秀看着陈太医尊敬的眼神,心里感叹了一声——感谢九年义务教育!要不然她这也学不会这么多东西啊!
找到了新的研究方向,以前一直咸鱼的陈太医也不咸鱼了,他比云秀还激动,恨不得每天住在资料堆里,云秀只采取了一个庄子的样本,他比云秀还拼,他直接把周围三四个庄子的人的资料全问了一遍来证实这个猜测。
庆复带着宫里头的信件过来的时候还很疑惑:“他这是怎么了?”
云秀意味深长:“可能知道自己要名留青史了吧?”
庆复说:“怎么我只离开了两天,就觉得整个天都变了?”
云秀说不知道。
庆复也没当回事,他问云秀:“十月里仁宪太后的四十岁寿诞,你回不回去?”要是她回去,自己还能载她一程。
云秀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她是七月出来的,到十月就三个月了,好久没看见姐姐了……当即点了点头:“回去!”
#
承乾宫里,若荷把手上的药碗搁在了佟皇贵妃身边,看见外头的人都出去了,她才低着头说:“主子,六少爷最近不在京里头。”
佟皇贵妃哦了一声:“人去哪儿了?”
若荷:“奴才去问了六少爷的朋友,他说六少爷被皇上派到外头去了,身上有差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听说去了盛京。”
佟皇贵妃端药碗的手一顿:“盛京?好耳熟。”她病了,有些日子没出门了,对宫里头的消息知道的都不大清楚了。
“您忘啦?德妃的妹妹前些时候出宫了……也是去的盛京。”
药碗碎在了地上,漆黑的药汁子溅了满地,佟皇贵妃手被烫了一下,怔怔地坐着。
第59章
九月底,云秀从盛京进京。
庆复坐在马车外头:“从盛京回来多少觉得有点不适应。”
云秀挑着帘子往外头看,眼后是繁华的人流,眼前就是红墙高瓦,再往前,就是进宫的门了:“盛京这会儿都落了雪了吧?”那一块儿冬天来得早,这会儿就快冻上了。
宫门口的侍卫要盘查身份,庆复给他看了,一边回头跟云秀说:“我就送到这儿了,你自个儿回去吧,回头要是再出去,叫人给我送个信儿就成。”
云秀嗳一声:“谢谢你啊?”
“咱俩之间的关系,用说什么谢谢?”他掀帘子扶云秀下来,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等把人送到了这里,他就得回佟家一趟,虽然和家里的关系一般,他也得去和家里的人打一声招呼。
马车又往佟家驶,恰逢佟国维休沐在家,庆复到的时候,家里头几个孩子都在场,正给他请安。
庆复进门,佟国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隆科多却并不打算轻轻放过他:“哟,六弟回来了,这不是打算常住在外头吗?怎么还知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