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半天没反应。
云秀又看了她一眼,结果发现她手上拿着勺子,人却已经打起了瞌睡。
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她才又出去。
康熙还在外头没走,问她里头怎么样了。
云秀老老实实说了:“说话的时候听着声音可大呢,实际上累得要命,刚刚握着勺子都能睡着了。”
康熙默默,问:“前头你姐姐生孩子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云秀点头。
别说姐姐,这宫里头每一个女人生孩子的时候不都是这样吗?就因为有坐月子的那一个月,才能把自己一身的狼狈收拾好,过了那个月,站在人跟前的就又是光鲜漂亮了。
她却没什么好和康熙说的,男人能懂么?他们不懂,尤其是皇帝,多半也不会懂,他心里头惦记着江山,惦记着子嗣,孩子能平安生下来,他就一心放到孩子身上了。
“这孩子,取名叫胤禟吧。”
宫里头其实很少立刻就取名字,多半要等他活过了周岁才取名,可康熙想着,早早地给这些孩子取了名,说不定就能把人给养住了。
外头那些嫔妃听说宜妃又生了个阿哥,心里头多少有些羡慕。
前一个孩子还在皇太后跟前养着呢,这会儿这个多半能自己养着了。
如今后宫里头,膝下有两个孩子,尤其是阿哥的,也就只有德妃和宜妃了,德妃肚子里头还揣着一个呢,也不知道生出来是阿哥还是公主。
佟皇贵妃期盼地看了一眼康熙。
她满心里以为康熙还会把这个孩子抱养给她。
可康熙一眼都没有看她,而是说:“朕还有事先走了,既然宜妃在永和宫生产,月子也就在永和宫里头坐吧,来来回回不好折腾,反倒伤身体。”说完他就走了。
佟皇贵妃一怔。
其余宫妃散得也很快,最后只独独留下了她和钮祜禄贵妃两个。
钮祜禄贵妃看了她一眼,佟皇贵妃就跟受了刺激一样,她原来是略微弯着腰的,康熙走后她的腰就弯下来了,这会儿被钮祜禄贵妃一看,她的腰又迅速挺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钮祜禄贵妃摇了摇头,跟云秀说:“她也忒傲气了些。”其实傲气是没什么的,她那样的家世有点傲气是正常的,可也不能光凭着一股傲气过日子。
不过怎么说,都是个人的选择,谁也没办法拦着谁,碰了南墙头上开始痛了,也就知道日子苦了。
钮祜禄贵妃问:“你姐姐今天就不出来了吗?”
云秀抿嘴:“她这两天肚子里头太闹腾了,不敢出来。”
钮祜禄贵妃就扶着腰笑:“这样听起来还是我肚子里头这个乖一些。”她们俩几乎是同时怀的孕,估摸着生孩子也是前后脚,处起来就比别人更加亲近一些。
她朝宜妃呆的房间抬了抬下巴:“她在你们宫里头住着,可要处处小心。”
这话说的……云秀知道她的意思是要小心照顾宜妃,不然回头出了什么差错,别人都要怪到她们头上的,可这话说出来愣是叫人觉得怪怪的。
在宫里头呆的太久了,云秀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听了一句话,脑袋里头下意识的就开始思考它有没有弯弯绕绕的意思——这是后遗症,得治。
云秀亲自把钮钴禄氏送了出去——没别的原因,怕她和宜妃一样忽然就在永和宫里生孩子了,永和宫的地方太小,可不能伺候三个孕妇。
云秀不知道宜妃之前在自己的宫里坐月子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她派人去问,结果宜妃身边的宫女直接过来了,说:“我们主子说了,入乡随俗,住在德妃娘娘这里自然要守你们这里的规矩,有个不一样的生活习惯,反倒更加新鲜些。”
云秀:“……”得,宜妃是铁了心要体验永和宫一月游了。
她哭笑不得,只能帮一块儿去安排宜妃的生活日常,特意问过了宜妃有没有忌口的东西,或者别的什么不能忍受的东西。如今云秀不再是宫里头的宫女了,永和宫的大小事情就都正式交给了如意,有她照看着,云秀才能放心。
宜妃很是兴致勃勃地体验了一把永和宫的生活。
结果第二天,她就差哭着逃离永和宫了——云秀好心,把金嬷嬷借给了宜妃娘娘使,她不是要体验姐姐坐月子的生活么?金嬷嬷可是很重要的一环呀!
她站在边儿上看着金嬷嬷给宜妃揉肚子揉腰揉腿,笑眯眯地说:“宜主子可千万得忍着点儿,金嬷嬷对孕后的调养很熟悉的,这还是我们宫里问荣妃娘娘借来的人,用按摩辅助药膳调养,保准让您最快回到怀孕前的状态,不过嘛,就是疼了点,忍一忍就好了。”
宜妃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眼眶里都是欲掉不掉的泪珠子,她长相就娇娇的,看着格外得我见犹怜。
云秀轻轻在心里头叹了口气,有的时候她是真的羡慕康熙,在宫里头能拥有这么多不同风情的嫔妃,她看谁都觉得好看,要是不去在意她们的心灵和脾气,她看佟皇贵妃都觉得顺眼。
金嬷嬷一边给她按腿,一边说:“宜主子这会儿疼得很,要是忍不住疼放弃了,等坐完月子,肯定得胖上一两圈,那会儿减起肥才发愁呢。”减肥这个说法,金嬷嬷还是和云秀学的。
云秀也点头认可,她如今在宫里头生活久了,对那些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的行为信手拈来,当即哄道:“您放心,等金嬷嬷给您按完了,咱们就该用晚膳了。”
宜妃眼睛一亮。
她昨儿吃了一回永和宫的饭,当时就觉得好,不像上回生胤祺坐月子的时候,宫里头的宫女们天天叫御膳房进上来的都是猪蹄汤这一类的黏糊糊的东西,她吃了就腻,偏偏伺候她的嬷嬷还说这是女人坐月子的时候必须吃的,对身体好。
她只能咬着牙吃,一边吃一边觉得自己想呕。
结果来了永和宫以后,她才觉得自己是真的舒坦了,想吃什么跟云秀说,如果说到了孕妇不能吃的,云秀也能找出来这道菜的替代品,解解她的馋。
然后,她还听说了云秀的点膳小册子,撒着娇要过来看了一眼,后来厚着脸皮要了同样的一本。
等从宜妃那里出来以后,云秀回了姐姐住的正屋,一进门就看到司药司香对着她使眼色。
云秀愣了一下,一头雾水地走了进去,然后她就看见云佩一个人坐在位置上发呆:“姐姐怎么了?”
云佩看着她,忽然说:“我腿也疼。”
云秀连忙走过去要撩她的裤腿看:“哪里疼?指给我看一眼?”
结果云佩缩了缩脚,特别委屈地说:“你如今一门心思都放在宜妃身上了,我今儿一上午都没瞧见你。”
云秀咳嗽一声:“这不是她住在咱们宫里,还得一个月呢,我怕她出什么事儿,回头怪到姐姐身上。”
云佩也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哎,我就是怀孕的时候情绪好像太敏感了。”每回她怀孕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多思多想,偶尔是想从前,偶尔也想自己进宫一路走来的那些日子,情绪压抑,喘不过气。
她有时候怀疑,如果没有云秀在宫里陪着她,她会不会和孝昭皇后一样,和安嫔一样?会不会变得压抑又偏执,每天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游离在这个皇宫里?
她不敢想,也不敢问自己。因为太熟悉自己可能的回答了。
之前云秀和康熙打赌,康熙说云秀要是输了就得出宫去,云佩那个时候有一瞬间的害怕,怕云秀把自己丢在皇宫里。可很快的,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这个皇宫太可怕了,把她的心思都给扭曲了,她从前从来不会强迫别人做什么事情,更不会想让自己的妹妹丢掉自由永远陪着自己。
她好像变了,变得太过依赖云秀,变得不像自己,她像是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鸟,只有依靠着另一只翠鸟才能感受到温暖。
时至今日,她想起那一天自己突如其来的恶意仍会感到心惊和害怕。
云秀敏锐地发现了姐姐的不对劲。她握住了云佩的手,发现她的手凉得厉害,像是冰块一样:“姐姐?”
云佩恍神,露出疲惫的笑:“姐姐没事。”
云秀皱起眉头:“姐姐别骗我!”她还能看不出来?
云佩的肚子越来越大,这会儿坐着已经有一点费劲了,两条腿也肿得不成样子。她是在自己宫里,也就不讲究什么规矩体面了,穿的是最宽松的衣裳,穿脱都方便,也是因为这个,宜妃生孩子的时候,别宫的嫔妃过来她说自己不舒服,避而不见。
要换衣裳太累人了。
云秀帮她把外衫脱下来,自己也脱了衣裳,姐妹两个一块躺在床上。
云佩肚子大,睡觉只能侧躺着,像球一样的肚子侧歪着躺在床上,看着叫人害怕。可云秀从不害怕,那是姐姐的孩子。
她也侧躺着,和云佩面对面:“姐姐有什么不高兴的,和我说一说?”
云佩望着她,眼里隐隐有湿意,却咬着嘴不愿意开口。
云秀不知道她怎么了,却隐隐能够猜出来,大概是孕期综合症,会觉得烦躁、担忧和忧郁,而能够让她对自己隐瞒的多半也是和自己有关。
她默默想了很久,试探着问:“姐姐最近是不是总觉得不高兴?晚上睡不着觉?”
云佩点头。
“是因为人还是因为事?是人就点头,是事就摇头。”——点头。
“是亲近的人?”——点头。
“是因为我?”——还是点头。
云秀看着她的表情,又联想到了今天的事情:“姐姐是不是怕我离开你?”
云佩这回沉默了,没点头也没摇头。
云秀就小心翼翼地挨了过去。她以前听人说起过孕妇孕期的时候很容易敏感多疑,总是会反复质疑一些自己很在乎的事情,有些孕妇的丈夫和家人并不能理解这种情绪,所以会觉得很不耐烦,从而忽视、漠视孕妇,在孕妇看来,这就是验证了她猜疑的正确性,从而陷入抑郁或是自责的情绪,长此以往很容易想不开。
而唯一能够缓解这种情绪的,那就是陪伴。
不必一次次地重复和承诺自己不会离开,只需要默默陪伴就行了。
她侧头一直看着姐姐:“我听说皇上预备着要去南巡,姐姐说,咱们到那个时候能跟着一块儿去吗?”
云佩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说肯定能去:“南巡?是到江南去么?那估计得在外头呆上两三个月,就和今年往甘肃去一样,肯定会带着人的。”
“不过今年肯定是出不去的,等明年吧?往江南肯定得顺着运河走,要带那么多的人,肯定要几艘大船才行,京城里还没什么船呢,明年才能准备好。”云秀顺着她的思路说了下去,同时观察着姐姐的表情,“等明年胤祚年纪也大了,到时候能和我们一块儿去江南呢。”
云佩想也是:“不过明年他该去上书房了。”
“到时候让胤禛照顾弟弟……”
姐妹两个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没一会,云佩就因为生理需求开始困倦了,眼皮子一直在打颤,她却舍不得睡。
云秀看出来了:“姐姐困就睡吧,等明天起来的时候我还在呢。”
她一直温声和姐姐说着话,很快就把她的情绪安抚下来了。
云佩默默地拉住她的手,闭目沉睡。
云秀等她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她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胤禛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那个凳子是小宫女们常用的,姐姐怀孕,她们经常要烧炭去烘产房,在地上蹲久了起来会头晕,就会拿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烧炭。
这凳子对于大人来说有一点小,对胤禛来说就刚刚好。
他晃悠着小短腿看外面的宫人忙碌,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屋子,等看到云秀出来,他立刻站起来,跑到云秀跟前:“姨姨,额娘怎么样啦?”
云秀摸摸他的脑袋:“额娘睡着啦。”
“额娘是怎么了?”小小的包子还不知道成年人的世界的无奈,以为额娘是和自己一样,可能会因为书读不好而生闷气和不开心,“额娘是不是哪里痛痛?”
云秀逗他:“要是额娘痛痛了,胤禛会怎么办?”
胤禛拧着眉头,说:“那我给额娘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他简直傻得可爱,一点儿都没有历史印象里那个冷面王的影子,在这会儿,他不过是个被宠着长大的孩子,深切地爱着自己的额娘。
云秀想到了屋里头惶然的姐姐,心里头有点不大是滋味——要是没有她,姐姐会不会就此抑郁?那这会的四阿哥会在做什么呢?
是在承乾宫思念着额娘,还是会被额娘显然的拒绝而神伤呢?
很多时候的东西都不能细想,只能选择珍惜当下。
她弯下腰夸了夸胤禛:“胤禛真聪明,额娘只是累了,所以想要睡一觉,当睡醒就好了。”
他是个敏锐又乖巧的孩子,大约猜到了额娘是因为什么事情伤心了,可因为他年纪小,或是别的什么缘故,姨姨不肯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