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像陆游的“家祭无忘告乃翁”。
去完明孝陵也没多久吧,康熙从那边儿回来以后,佟佳氏听说又病了,忧思成疾。
康熙也没说什么,只让她好好养着,结果没多久,钦天监里就传出来话,说佟皇贵妃命理缺水,该找个八子之中带水的才能相合。
从那之后,宫里头就开始把每个人的生辰八字排了个遍——她们不知道具体八字,却能根据前头的生辰和年纪推出六字,算来算去,还是把注意落到了胤禛身上。
云秀听他们说了半天的木水土金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愣是没明白是什么,然后最后掰扯了半天阴阳,得出来的结论就是要把胤禛送回承乾宫。
云秀:“……”我现在都不用怀疑,我觉得佟皇贵妃你就是来抢孩子的。
外头到底打算怎么处理,一直没透露出消息来,可云秀隐隐有一点担心,封建王朝多半都是迷信的,指不定康熙就会被说动,然后把四阿哥直接送回去。
她心里忧愁,面儿上却没显出来,仍旧好好照料着几个孩子。
果然到了第三天,几个孩子脸上的痘开始慢慢结痂、脱落,胤禛脸上也就只剩下了几颗零星的痘在等着消磨了。
云秀想了想,叫人往外头传了消息。
其实也没传什么特别严重的,只是胤祺和额勒赫都已经大好甚至能出门离开隔离了,胤禛脸上的痘还没完全消掉,总能传一点虚虚实实的东西。
所以在胤祺他们两个出去以后,旁人没看见胤禛,就有人问起为什么四阿哥没出来。
胤祺就拉着额勒赫的手很紧张,他只会说蒙古语,额勒赫却会说,于是她说:“太医说四个的天花严重,还要几天才能出来呢。”
其他人诧异:“哦?可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不是说是牛痘吗?怎么快和人痘一样了?”
额勒赫说我也不知道:“太医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说,外头的人却会猜,他们都在猜四阿哥要不好了。
可这要是真的不好了,钦天监算的那个还作数么?佟皇贵妃真会要一个快不好了的四阿哥么?还是退而求其次选择别人呢?
宫里头猜来猜去的人还真的是不少。
一直到胤祺和额勒赫出来三天了,里头四阿哥还在呢,太医每天送出来的脉案也没什么异常,只是说痘还没发完,要等几天。
康熙在一日之内连续收到了永和宫和承乾宫两宫的点心茶汤。
两份汤摆在跟前的食盒里,康熙有一点犹豫,不知道该选哪一份。
他先看了梁九功一眼:“你说,朕该怎么办?”
梁九功哪里敢接这话:“万岁爷,您是最英明神武的人,您自己都选不出来,奴才哪里能选?”选谁都得罪啊!
康熙拧着眉头骂了他一句,又盯着食盒不说话了。
梁九功觑了觑他的脸色,说:“德妃娘娘送的是芙蓉汤,皇贵妃娘娘送的是阿胶莲子羹。”芙蓉汤是拿嫩豆腐煮的,里头加了火腿等鲜甜的料,喝起来是鲜咸口的,阿胶莲子羹不用说,那是甜口的。
梁九功低着头,咂摸着这两道汤的意思。谁也不用提,都知道是为了四阿哥来的。
可要他说,德妃娘娘的汤要更好一些——虽然早些年的时候皇上确实喜欢喝阿胶莲子羹,可那已经是以前了,佟皇贵妃才刚把德妃娘娘送到身边的时候,叫人来送的就是阿胶莲子羹,从那以后,其实皇上就不爱喝阿胶莲子羹了。
皇上心里头想是一回事,佟皇贵妃真的顺着他的心意做了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且现在的天气喝阿胶莲子羹其实有些过于甜腻了,皇上本来心情就不好,特别烦躁,再喝甜的恐怕心火要胀得更厉害了。
他悄悄叹了口气,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佟皇贵妃完全没了刚进宫时候的那股聪慧劲儿了呢?难道她一点不行动,皇上就不会把四阿哥抱给她?梁九功觉得未必。
这一手啊,叫病急乱投医。
再瞧德妃娘娘,这芙蓉豆腐羹送的和家常便饭似的,也没太刻意,就跟在皇上跟前说我知道宫里头如今的流言,我就随便做做样子,反正您可能也不爱吃。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见康熙问:“永和宫今天吃什么?”
梁九功就知道他要问:“德妃娘娘这些天都在给四阿哥祈福,在吃素呢,御膳房看着不像回事,就送了这道芙蓉羹。”唯一带一点肉的,这不还都给您送来了吗?
康熙哦了一声:“德妃出月子了吧,朕去瞧瞧她。”
没一会,人就到了永和宫。
这会云佩正吃饭呢,康熙一看就知道梁九功说的是真的。他扫一眼桌上,见都是绿的,说:“再添一副碗筷来。”
云佩已经把碗放下了:“皇上没用膳么?叫他们重新再上一桌吧。”
康熙摇头:“你吃你的,不必管我,胤禛也是朕的孩子,他这么久都没出来,朕心里头也担心,跟着你一块给他祈福也是应该的。”
碗筷上来,他默默跟着吃了两碗饭,等东西撤下去、漱了口,端上茶了,他才说:“朕知道你心里的想法。”
云佩默默。
她一不说话,康熙就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就是这副默不吭声的模样,什么话也不说,就能让他心虚,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关键人家也没刻意表现出来这个意思,是他自己想的太多。
他略微放低了身段:“四阿哥朕是想着,还是放在承乾宫里好。”头一句话说出来以后,剩下的话说出来也就容易了,“先前孝昭皇后没了,你也知道朕心中感受。”
那会儿他心有愧疚,便同如今一样:“说到底,她还是朕的表妹,佟佳氏的女孩。”
云佩轻哂。孝昭皇后抑郁而终,还捎带了一个安嫔,那时候朝中勋贵都在劝诫逼迫,把他烦得几天没睡好。
如今又来一个佟皇贵妃,要是她再出什么事儿,外头的人多半要议论他,不然为什么宫里头能频繁没了这么多的嫔妃?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四九城里的八卦永远是最新鲜、最让人津津乐道的。
他怕了。
不是怕佟佳氏族的权势,也不是怕满洲勋贵的胁迫。他怕的是堵不住悠悠众口,怕的是自个儿名声不好听。
所以要委屈她,委屈胤禛。
她其实心里头也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末了听完他说的话,心里头还是微微失望。
好在她也没对他抱太大的希望。
康熙看她一直不说话,就拍了拍她的手:“明年南巡,皇贵妃留守京城,你带着胤禛一块儿吧!”
这是打了一棒子给的甜枣儿,他却不会允许她不接,不接他还会生气。
云佩就扬起笑脸。
等他走了,她脸上的笑立刻就落了下来,叫如意想办法给云秀递消息。
承乾宫里,佟皇贵妃在知道康熙去了永和宫以后就砸了花瓶,还没等再砸一个,她就又听宫人说,皇上还叫她养着四阿哥。
她先是一怔,继而笑着整理头上的钗环,往外头走,边走边问:“皇上呢?是不是到咱们的宫门口了?”
才走到门边,若烟就哆嗦着说:“……皇上回乾清宫了。”
佟皇贵妃的脚步停住,脸部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再一看旁边跟个鹌鹑一样的宫女太监们,她觉得自己又有一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强行克制住了自己焦躁而生的怒气,她扭头就回宫,结果正好看见了在窗户口探头探脑的胤禩,顿时火从心中起:“伺候八阿哥的人都给我出来!”
照顾胤禩的人听见声音,心中叫苦,没一会儿就跪满了院子。
佟皇贵妃一一看过去:“如今是谁看着八阿哥的?”
奶奶赵氏跪行出来:“娘娘万安,今儿是奴才当值。”
“阿哥在窗边望来望去成何体统?!万一摔了怎么办?你们就不知道看着点?”
赵氏默默。她这会儿也没替自己争辩,默默认罪可能还好些,少点惩罚,要是当场辩解,只怕等待她的就不是挨板子了。
果然,佟皇贵妃说:“奶娘失职,赏她二十板子长长记性。”
立马就有小太监搬了条凳、拿了板子过来。这打板子也有技巧,有些人为了羞辱人,那都是要脱的只剩里衣打的,打上十板子,身上也就血糊糊的了。
那种都是在年纪小的宫女们身上使的,像是奶娘这样的人就不一样了,仍旧把衣服穿得好好的。虽然佟皇贵妃正在气头上,他们打人的时候也不能下死手,万一把人打死了,回头宫里头要是传什么佟皇贵妃苛待皇子的名头,受苦受累的就是他们。
可这要是打的跟挠痒痒似的,佟皇贵妃撒不出去的气可就要撒到他们头上了。
太监们掐着力道,把赵氏打了个半死,出气和进气堪堪持平,重一分人就没了,轻一分看着不过凄惨,如今这样看着血淋淋,内里却没伤到骨头。
可这会儿的胤禩哪知道这些?他只知道一直伺候自己的奶娘被打了,身上全是血。
他站在走廊底下目睹了这一切,心里头惊慌又害怕,整个嗓子都像被掐住了一样,痒的厉害,疼的也厉害,还喘不过气。
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他想上去拦,却被身边跟着的人死死按住了,他知道按着自己的人是谁,那是他亲额娘唯一能安插进来的人手,以前在院里洒扫,他借口他鸟养得好把他调到了身边。
整个宫里头只有他和四哥会全心全意对自己好。
他被死死地拽在了原地,小太监跪在地上,话音里带着哭腔:“主子!我的亲主子,您可别冲动!”
胤禩今年才三岁,还不懂人情世故,可他知道自己奶娘被佟额娘打了,眼看着要没命了。
小太监拉着他,他人小根本挣脱不开。
小太监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主子,那可是皇贵妃啊!得罪了她,甭说是咱们,连良主子都吃不了兜着走!”
胤禩听不懂。
奶娘被拖回了房间,佟皇贵妃扭头回了自己的屋子,她大约是终于痛快了,也没再和从前一样哭了。
今儿的承乾宫比起平日里要安静一些。
胤禩望着院里,那些小太监正打了水往地上冲,哗啦啦一盆水下去,血迹就被冲没了,好像根本没出现过似的,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替换赵氏的奶娘心里也怕了,赶忙过来抱胤禩,刚抱起来没多久,她就听胤禩问:“皇贵妃娘娘很厉害吗?”
那奶奶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他的嘴:“小主子这话可不经说,咱们可惹不起。”
胤禩固执地看着她:“皇贵妃,厉害吗?”
奶娘一边掀帘子一边侧身抱着胤禩进屋,不以为意地说:“可不,厉害着呢!宫里头没有皇后,除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后宫里头就数她最大,太皇太后不管事,皇上也是撒手就不管了,皇贵妃就是宫里头最大的了。”就算不得宠又怎么样?人家有家世啊!
胤禩:“皇阿玛和皇贵妃娘娘比,谁厉害?”
“那还用说?肯定是皇上了!”
她把胤禩放下就出去给他拿玩具,胤禩默默看了一会外面那滩濡湿的水痕,忽然说:“那我要当最厉害的皇阿玛!”这样,他就不会害怕佟皇贵妃了吧?
屋里头没人听见他在说什么。他受了惊,没到半夜里就发起烧来,奶娘再不敢得罪佟皇贵妃,也不得不去请太医了。
只是他惊惧过甚,烧了两三天都没好,时好时坏,反反复复,好在温度不太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这天夜里,他睡醒以后渴得要命,又发着烧,身上没力气,就喊奶娘要水。
可几个奶娘伺候照顾他好几天没合眼了,这会儿正睡着了,他喊了半天也没人搭理他,更别说水了。
正迷迷糊糊的时候,他隐约看见四哥正爬到炕上摸他的额头,又跑去桌边倒水,哄着他喝水。
干燥的嘴唇得到了缓解,胤禩也终于回过神了,睁开眼了,一看到四哥,他就忍不住大哭起来:“四哥!奶娘被佟额娘打啦!”
说是大哭,其实也跟幼猫哼唧似的,他嗓子哑了,说不出话,胤禛就听见了佟额娘、打了。
他啊一声:“佟额娘打你了?”
胤禩想摇头,却最终也没摇成功,只能扑到胤禛身边:“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