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头摩梭着那一份资料的纸张,听完下人的汇报,摆了摆手。
屋子里头只有梁九功伺候着,看他翻资料,心里头咂摸了一下,忍不住摇了摇头。
皇上这是因为云秀接连整出来了牛痘和水泥,又准备去掺和南怀仁和戴梓的火器制作,所以起了疑心吗?
说实话,他也觉得云秀的想法多了一些,和别人不一样,从前只折腾吃的喝的,看着都不打眼,如今猛不丁地弄出来牛痘、水泥这样的东西,虽然报上来的资料看着没有什么异常,可到底让人忍不住怀疑。
皇上本来就是多疑的人。
他垂着脑袋不敢吭声。
太监不识字,他也不知道那些纸上都写了什么东西,只能默默等着皇上看完。
康熙翻的认真,开始的时候就是看云秀的活动轨迹,到了后头时实在有点无聊——她这个行动的地方总归没跑出北京城,就在清水巷周围晃悠了。
看着看着,他就把目光放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云秀每次不管做什么,跟她一道儿的永远都有云佩的身影,从小到大,姐妹两个只差三岁,等云秀会跑会跳以后,姐妹两个基本就形影不离了。
云秀爱去哪,永远都是云佩陪着她,不然就是庆复。
这一份资料里自然也就有着大量关于云佩的消息。他信手翻了两眼,不由自觉地,就在心底勾勒出来另一个不一样的云佩。
原来她从小也爱笑,也会捉弄别人,还跟着妹妹一块儿去掏过鸟窝、爬过山也下过水,像个调皮捣蛋的小姑娘一样,在外头是释放天性的,等回了家,她又是个成熟稳重的好孩子了。
这样的云佩,差距有些太大了。
大到康熙翻着资料的时候还在想,现在的云佩,他的德妃,是因为长大了所以更像家里的她,还是只是把真正的自己和小时候一样偷偷藏在了外面,藏在那个他看不到的地方呢?
他翻到了中间,里头写到,云佩头一次入宫小选,姐妹两个抱头大哭了一场,云秀追着入宫的马车跑了小半里的路,那个冷静持重、在外头从来都是懂事的云佩半路上跳下了马车,扑向了自己的妹妹。
因为是调查的云秀,中间关于云佩的消息断了整整三年,再翻页就是云秀进宫的时候了,上面写从进了宫以后一直守规矩的云佩破天荒地走了关系去看了自己的妹妹。
看完以后,康熙心里头多少都有点复杂。
他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在一个女人心里,其实根本没有她的妹妹重要,两边比起来,就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佩把他当做外人的,她在他面前永远都是懂规矩的、明事理的。
哪怕自己给了她委屈受,她也从来不抱怨,因为心里头对他不在乎啊。
他就像是那些小时候围在她身边的人一样,她表现得沉稳持重,他就跟着夸一夸,其实两边心里头都是客套。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心里先是生气,然后就是无奈——因为他自己没有赋予对方同等的感情,那么得到这样的回应好像也就成了理所当然了。
但他心里并不痛快。
一不痛快,就想去找那个人让他不痛快的人。
……
云秀天天跟着戴梓混,忙着折腾木仓支,船舱里头就只剩下了云佩自己,她每天起来自己跟自己下棋,下累了就找章佳氏和布贵人、张氏她们三个和自个儿一块打麻将,日子过得倒也挺惬意。
康熙每天都忙着去河堤等地方转悠,也轻易不会召见她们这些后宫嫔妃,不用伺候人,当然舒坦。
就像这会儿,她们四个人正在搓麻将,云佩摸了一张二筒,她就在等这张牌了,直接自摸清一色碰碰胡,能赚小二两银子。
她刚准备把牌打出去,就被人拉着了手。
康熙从她手里拿过那张二筒:“朕是不是扰了你们的雅兴?”
云佩轻微皱眉,察觉到了他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在座的人只有她看出来了,可另外三个人却都挨个告辞了,心里都明白这个时候多半有事。
等船舱里的人走完了,云佩才试探着去牵康熙的手,手一碰到,就能感受到一片冰凉,云佩看了一眼,问:“皇上过来的时候,是不是又没有披斗篷?这会儿江风大,吹多了容易着凉。”
一边说,一边她就去给康熙倒了一杯茶:“这是云秀才折腾出来的,说是叫奶茶,里头加了牛奶,喝着滋味不错,皇上尝尝。”
等占住了嘴,要说的话就变少了。
用来喝奶茶的杯子是大杯子,比平常的茶杯大了一倍,又不至于到碗的程度,不然喝多了出恭次数会变多。
云佩倒完茶,又到门口去吩咐如意准备晚膳,回来又说:“和她们打麻将差点错过晚膳的时辰了,肚子里头喝了好几碗茶,又吃了点心,要不是皇上来,嫔妾都想不到要叫膳。”
她的态度太坦然,话里话外很在乎他的样子,康熙本来是来问罪的,这么一连套动作下来,他就把自己原来的目的忘的差不多了,反倒开口说:“怎么总贪吃点心忘记用晚膳?”
这话一出来,云佩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从前还真没有因为贪吃点心忘记用晚膳的时候,至少在宫里没有。
只有她的妹妹云秀小的时候经常因为这个被阿玛和额娘教训,说的话都差不多,每每这个时候,她都是站在旁边听云秀说情的时候。
如今皇上忽然提起,是因为什么原因?
她细细想了想,心里头忽然有了个猜测——是不是云秀最近的事情引起他的疑心或者不信任了?所以他叫人去查了云秀,这会儿应该是刚看完,所以对这一句频繁出现的话印象深刻,这一会儿下意识地说出来了。
心里头百转千回,面上却没表现出异常,来帮着圆了话:“下午的时候玩上头了,肚子饿又懒得撤桌下来用晚膳,伺候的宫女们准备了点心,顺手就拿着吃了。”
康熙嗯一声,嗯完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也意识到了那个问题,可是这会儿抬头看云佩脸色正常,又疑心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了,于是也不动声色。
两个人坐下,等晚膳上来,一块坐在桌上吃饭。
康熙看了一眼,问:“怎么没看见莲藕?朕记得你爱吃凉拌的。”云秀以前夏天的时候拉着云佩去湖边看那些种莲藕的人采莲藕,云秀喜欢凉拌的,云佩喜欢炖汤。
云佩露出诧异的原因:“皇上是不是记错了?嫔妾不喜欢吃凉拌的。”
康熙哦了一声:“那多半是我记错了。”
随后他又故意挑了两句云佩小时候和现在爱好的差距聊了两句,可惜云佩一直没上当。
次数多了以后,她就知道康熙为什么会这么问了。
等康熙再一次试探的时候,她就把碗筷给搁下了,做出不高兴的模样:“皇上今儿都记错了几回嫔妾的爱好了,难不成是心里惦记着别人?故意上嫔妾这里找不痛快?”
她难得耍小脾气,康熙一边觉得新鲜,一边心里头忍不住就松了一口气——还能对着他发脾气,说明他前头的判断是错的嘛!
这样想着,也就不想再试探了,许是年纪大了,又在宫里头呆的久了,性子有所转变也不一定。
两个人和气地用完了膳,康熙就走了。
等云秀回来以后,云佩就跟云秀说起了这件事:“你那边出什么事情没有?皇上怎么平白无故地开始查起你来了?”
云秀悚然一惊。
她穿越的事情和谁都没有提起过,哪怕是她最亲密的家人那也都完全不知道,姐姐更加不知道了,所以她不明白康熙为什么会忽然查自己。
但是她自己能知道是为什么——她的牛痘和水泥拿出来的太快了,哪怕过程天衣无缝,康熙还是会怀疑的,只是那会儿谁都没有提起,后来云秀又回到了后宫之中,没有别的动作,康熙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但是现在,她忽然和戴梓走的特别近了,康熙心里的那一点怀疑又被放大了,而火器和她现在的形象差距实在太大,她一个人养在后院的小姑娘忽然对火器提起了兴趣,是个人都要怀疑一下。
云秀心里紧张了一下,没多久又放松下来了。
现在她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和姐姐说话,说明康熙并没有查到什么,他的心里只是怀疑,而不能坐实她有异常,毕竟谁也不知道她是胎穿吧!
这么一想,她就彻底松了一口气。
康熙查不出来,就只能把原因归咎于她天赋异禀以及对什么事情都好奇,她以后只要注意一点不要透露太多不属于这个时代、超越这个时代思想太多的东西就好了。
#
十一月初四,整个南巡队伍到了江南教场,皇上举行了阅射活动。
这一天围观的百姓很多,有数万之众,他们从来都不曾目睹天颜,这会儿听说皇帝在此停留,全都蜂拥而来。
康熙让自己手下的侍卫们表演了射箭、布库等等,皇家侍卫平时吃住都在一块,自然又非一般的默契,尤其是队伍里头的纳兰性德,更加引人注目——江南崇文,康熙单独把他拎出来当众写了一首词。
百姓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自然大声叫好,一时之间人声鼎沸。
然后康熙自己还亲自去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骑射功夫——他骑着马,又在一百步的射程外设置了移动靶子,然后在跑动的过程中左右开弓,全部命中了靶心。
那些围观的百姓不懂什么叫天家威严,只知道那是皇帝,还表演了出色的骑射,全都激动万分。
人一激动,就容易做出许多夸张的动作,周围吵嚷嚷的一片,差点把唱礼的声音都盖了下去。
康熙朝着底下的人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宽阔的校场上就抬上来好几个稻草人,也有铁板这样的东西,全都摆在了没有人的那一面。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
康熙一声令下,队伍里头忽然出来了几十号人,抬着一根根圆管支架,放到了地上。
云秀在后头看着,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不是所有人都跟她一样了然于心,在他们疑惑的眼光中,康熙说:“这是戴梓新作的可以随身携带的火炮,叫连珠火铳,一次可发三十粒子弹!”
外头百姓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近处的官员们都听到了,他们一片哗然——要知道,前不久刚刚制造出来的冲天炮,那也才只能一次性放五颗子弹,打仗的过程中,需要两三个人配合,一轮子弹射完就要重新加弹。
而这个连珠火铳,竟然能射出三十颗子弹?!
他们都不敢置信。
就在他们质疑的目光之中,火器营的官兵已经熟练地开始操作了,不仅是子弹变多了,枪也变得轻便了,从前要三个人操作的枪已经只需要两个人了,而且其中一个还显得有一条无所事事。
哒哒哒哒的枪弹声喷薄而出,子弹打在前面立着的草人身上,瞬间那些草人就成了个稀巴烂,就连铁板上也都出现了坑坑洼洼的痕迹。
现场鸦雀无声。
官员们不敢相信,正在目瞪口呆,百姓们则是完全被吓住了,他们还以为皇帝要像几十年以前一样对他们赶尽杀绝,瞬间匍匐在地。
还是后来有人依次给他们解释这只是在试验新的武器,他们才稍微安下了心,只是心里头依然还记住了那些被轰没了的稻草人们。
等到实验结束,所有人都不自觉地跪下了,不管是心甘情愿,还是被迫,都在山呼万岁。
康熙大笑。
云秀和戴梓互相对视了一眼,忍不住也露出了笑。
云秀眼角余光还看到了站在了康熙身边的南怀仁,老头跪在地上,一脸惊惧害怕的表情,好像看见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边忍不住露出来嫉妒、怨恨和贪婪的目光。
眼里头的恶意看着叫人害怕。
云秀皱眉。
她大约知道南怀仁的心思,他从比利时来,心里头就抱着看不起大清的心思,又垂涎大清的财富以及皇帝可以给他带来的财富。
所以他选择留在这里,用一些西方逐渐证实的东西比如天文理论、数学算法在皇帝面前卖弄。
他自己有才学吗?
是有的,但是并没有他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好,至少云秀拿胤禛的算术题看过,都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东西,他的算术题如果说是因为他年纪小而太过简单的话,康熙那里拿到的题总能很难了吧,云秀也看过,水平和现代高中没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更低一些。
在云秀这个被微积分和高代折磨过的人眼里并不难。
但是对于什么都不知道的大清来说,就是带一点难度的、有逼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