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站在外间探头瞧了一眼。
那公子倒趴在床边,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后颈湿了个透,汗珠子雨一样啪嗒啪嗒往地上滴,哕(yue)一声哕一声的。口鼻里都是秽物,这么趴着,是怕他仰面躺着会呛死自己。
呕吐的间隙里,弱声弱气嚷了句:“拿冰……要热死老子么?”
“少爷,不能用冰啦!杜大夫说冷热一激,得折您半条命,您再忍忍,可不敢吐啦!”
“夭寿……哕……”
嗓子眼浅的人最怕听别人的干呕声,唐荼荼立马拿手捂口,闷声问船医:“怎么样了?”
几个船医谁也没顾上回她,抻长脖子往里屋望,一排眼睛睁得溜圆。
房间背阳,这黎明时分屋里不亮堂,进门头一眼没瞧清楚。等唐荼荼定睛去看,一个喜上眉梢大衣架立在床头,右手边的喜鹊杆头上倒挂着一个圆肚玻璃瓶,底下蜿蜿蜒蜒一根白线,穿在漕司公子的手背上。
等看清这是什么,唐荼荼一股凉气冲上天灵盖。
“杜、杜仲,你出来一下……”
唐荼荼控制不住的手抖,把杜仲拉出内室,压着声问:“你怎么敢给他吊水!!”
杜仲不紧不慢反问她:“为何不敢?”
唐荼荼像个将要炸膛的炮仗,气音都哆嗦了:“你连动物实验都没做全!你怎么敢给活人吊水?!”
杜仲道:“他已经吐了一宿,汗出如浆、视物模糊、神志不清了,再让船返航送回岸上去,不知会是怎样光景——姑娘不是说大胆尝试,小心求证?你常挂在嘴边的话,怎的不对了?”
唐荼荼脸皮抖得厉害,怕吓坏漕司家的仆役,没敢进屋,两手搭在额前贴上琉璃窗细看,飞快念叨。
“金针头烫过了,问题不大……海南的橡胶还没到,胶皮管还没做出来,那用的是什么管?”
杜仲眼里浮起笑意来:“是小羊的肠衣,很细,液体不会流得很快,我洗干净、煮过又晒干的,很干净。”
唐荼荼又一寒战。
什么肠衣!分明就是羊的小肠!排尿的那根通道!
什么洗得干净,那是洗了洗!
她一个医学半吊子,也知道“干净”和“无菌”之间隔着天上地下的差别,杜仲怎么敢的?
他用没消过毒的针头、没排过空气的针管、细菌超标的小羊肠、不清楚能不能入体的盐糖水,往病人血管里输——还不知道有没有找准静脉!
唐荼荼战战兢兢往屋里瞭,仿佛预见了这家公子高烧、心梗、脏器衰竭、暴毙的症状,眼前一阵阵发黑。
生理盐水,这东西做出来四个月了,葡萄糖稍晚一些,上上个月刚鼓捣出来,是淀粉经水解生成的糖,简而言之,就是稀硫酸搅合玉米淀粉的溶液,60℃左右的温度加热。
葡萄糖有许多种生产工艺,但唐荼荼只能做最原始的。
把配方交给年掌柜后,她没天天盯着,因为用不同的淀粉、不同浓度的硫酸、水解条件的不同,产出来的单糖差别很大。
年掌柜家里上千个酿酒工,自有一套严格的生产管理法,工人做事细、口风紧,一个人只掌握一步工序,配方就不会在外边乱传。
至于盐糖水,氯化钠葡萄糖水,既补水又补充能量,唐荼荼混合了低糖高糖各种浓度的盐糖水。
装瓶后,还要一遍一遍抽检——先是瓶子封装严密度测试;再让活鸡活兔饮用,观察记录;要试验人喝了有没有补充能量的作用;高温低温极端条件存放、或超过保质期后,再经服用,会不会呕吐腹泻,以此试验不合规的存放条件下,瓶中的菌群会不会超标……
这项工作烦琐又累赘,慢工,还出不了活,纯粹是一天一天地磨人。
口服试验完了没毛病,再试着擦洗患处,比如盐水擦皮炎、脚气,乃至擦外阴瘙痒。
公孙家帮了大忙,军营里多的是卫生习惯不好得了皮肤病的兵,生理盐水本身不能杀菌消毒,但能把脓液、坏死组织冲洗干净,菌群少了,慢慢就自愈了。
他们那个小军营成了临床实验基地,盐糖水也是他们实验的,将士们高强度的训练后,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喝一瓶盐糖水,感受下能不能快速恢复体力。
因为主基是水,喝完了代谢快,即便浓度不合适也不会对人造成大问题。
这就是全部的实验了,没有实验器材,没有量化单位,甚至没条件做严格的对照样本,只能慢慢观察,慢慢记录。
唐荼荼打算起码验证个一年半载的,再开始琢磨如何输液,走血管的东西跟走消化道的不一样,自然不能等闲视之。好在液体量产后成本一路下降,玻璃瓶还能回收利用,她能供备得起。
可眼下。
唐荼荼气得想踹他:“你真是……你吃了豹子胆了!”
杜仲神色不动,引她往船舷边没人的地方走。海风很大,吹得他声音轻飘,脚下却是稳的。
“姑娘,我没问过你从何处来,从哪儿学的那些通天彻地的学问,但我心里未尝没数。”
唐荼荼一凛。
“师父家里所有的医书我都看过,世上大多医书都是一脉相承,能革故鼎新自树一帜的医圣人,百年也出不了三人——神农尝百草,后医才知世上有百草,继而尝出千草万草,生出千万方剂变化;上古有脉诊,扁鹊一辈子研学琢磨,才有了望、闻、问、切,后人汇编整理,写成一本《脉经》,天下大夫都学这本经,不停地取正验错,增补新说。”
“你瞧,几千年来的医术衍变,都是循着前人步伐往深走的,是一代代的继往开来,从没一门学问,能冷不丁地冒出来。”
“看不着细菌,而知有细菌;看不着细胞,又是怎知有细胞的?”
“太婆留下的医书里,有许许多多的配图,画了皮肤的层瓣,表皮、真皮、神经、淋巴管,还绘有肺腑五脏的模样,好像她天生知道该怎么剥皮剖骨,怎么完完好好地把死人几颗内脏剖出来。”
他说着血淋淋的话,眼里的笑竟还没落下,朝阳一照,一双瞳仁亮成金色,甚至显出几分无机质的冷漠。
唐荼荼有一瞬间的晃神。
她记忆里的杜仲,好像还是第一面见他的样子。
沉默的、寡言的、不自信的,塌着肩驼着背,不大愿意搭理生人,像个没经过事、藏在师父翅膀底下的毛孩子。
也是围场上,师父遭上官排挤、遭同僚欺负时,那个挺着脖子红着眼睛骂“你们欺人太甚”的少年。
他在疫病所时穿上了这身白大褂,再没脱过,县学那些小大夫们不止一次笑穿这一身白不吉利,杜仲也我行我素地穿着,白成了静海县的一道风景线,白成了一种风格。
她这两个月忙得太狠,竟不知道杜仲在哪里坐堂,混出了怎样的名声,是被什么人请上这条全是官家子女的船的。
唐荼荼就这样哑了声。
她手脚发软地坐下,等着屋里的动静。
怕针头戳进动脉,血液反流;怕肠衣管里有空气柱,怕小小一个气泡栓塞流进去就是心衰和脑梗;怕感染,怕液体配得不对,糖高盐低要了那公子半条命。
这一上午,唐荼荼拼命回想输液输错的后遗症,可她离大夫差了十万八千里,一个生理盐水、一个葡萄糖水用的还是高中实验课上那点知识。大学卫生课上学过半拉急救,学过自己给自己扎肾上腺素,却实在记不起输液输错了该如何,光一条“羊小肠”,就足够她脑子里各种死相排队走。
大概是杜仲的胆色感动了天,一瓶液输下去,漕司公子竟慢慢止了吐,睁眼把杜仲看了看,筋疲力尽地睡下了。
几个船医各个红光满面,目光灼灼,活像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大秀。
杜仲慢腾腾地收拾好医箱,在漕司家仆人的欢送中出了艉楼。
唐荼荼这才惊觉自己在大太阳底下坐了一个时辰,汗出得全身没几个干处,忙问:“如何了?”
她是真的吓怕了,杜仲看得出,很是老气横秋地叹了声。
“姑娘怎么,变得胆小了呢?”
唐荼荼张张嘴,有一肚子话想往外说,愣是一句没挤出来。
杜仲浅笑着问她:“你猜第一个往人血管里输盐水的大夫,治死了多少人?”
“……”
唐荼荼不敢想。
在她的时代,医学已经蓬勃发展,哪怕资源再匮乏的时候,也只是颁布了个全国药品最严管制令,没听说过输液输死人的事。
可往前想,最早,是哪个大医学家发现盐水能往血管里输、进而彪炳史册的?又是哪个大医学家把病畜的脊髓磨成粉,潦草地兑了点儿水注入到人体内,治好了狂犬病的?
那一定也是用病人试药……
各科医学的早期必定都有一段无知到野蛮的历史。
唐荼荼手指发麻,叫杜仲这一问,才意识到自己的短视——她揣着点与时代断了节的基础医学常识,没能耐在古今医学演变的进程里插一脚,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闭上嘴。
她一咬牙:“行,你尽管治!治坏了,咱俩一块跪漕司面前给他偿命去。”
杜仲笑了声,话里透着几分文士的狂。
“姑娘说笑了,我是过了太医院选试的大医士,天底下活着的御医加上大医士仅有一百四十二位,我就是治死了人,也得带上尸体带齐医案,押回京城判,漕司不敢当街杀我。”
得,敢情他全想透了。
这是半个医痴,半个疯。
第299章
“漕司姓席,五十有八,里边躺的这个病怏怏的是他家小幺儿,今年应该是十九吧。这小四儿跟他大哥差开将近二十岁,不是正房夫人生的,却取名‘天钰’,天上赐珍宝;表字‘世琛’,世上最珍贵——嗐,笑死个人。”
“我也是悄咪咪跟你说,漕司这人吧,迷风水,我家的解字先生说他是水命,甲寅年大溪水。这命格不好,出身卑贱,攒不住钱,还容易犯小人,要娶个海中金的媳妇才能化解,他夫人就是这个命。”
“大溪水财位在‘东’,所以他一陇右人跑天津来做官,早年仗着岳家关系当了个小漕官——他娶的那正房夫人小他十岁,以前在海神娘娘庙里当了多年神侍,二十了才还俗,一般这种当过神侍的女人都不好嫁人,因为面有神相,吃喝拉撒规矩还多,寻常人家怕犯了忌讳。”
“漕司不怕,两头一合计,大溪水、海中金,八字正配。‘海中金’什么意思?就是蚌壳里边的珍珠,生来富贵,宝藏龙宫,珠孕蛟室,多子而多福。”
“漕司夫人一连生了仨,但甲子天官藏,她那是旺夫旺子唯独衰耗自己的命格,所以他家大儿考上进士的那一年,漕司夫人就撒手没了。”
“这就是破了命格。漕司服丧一年,可漕道上的事不能耽搁啊,等他除了服以后,官儿早让别人占了。一扭头娶了房继室,嘿,还是个海中金命,当月漕司就升官当了河工道台。”
“隔年生下的这个小四儿刚满月,黄河发了大洪,大运河北段成了一片烂沼,南边什么货都进不了京。老计相被掳了官帽,漕司临危受任,疏通了从天津到通州的河泥,跃升两品,变成了度支使。”
“反正只要他这儿子一有什么好事,总能把福气过给他老子,邪乎得很——老来子,怕养不住嘛,打小要星星不给月亮,名儿都取了个天钰、世琛,意思是‘你是上天赐给爹的宝贝蛋’,结果养出来这么个风流胚。”
唐荼荼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人家的八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和光坐在船舷上,翘着腿笑起来。
“因为皇帝老儿的龙脉就在蓟县呀,蓟县九龙山,天津做官的都算是护龙将,既要镇得住海,又要拱得住龙脉,八字不能克冲了,在咱天津当官的都是要看命格的。”
唐荼荼一脸震惊。
既震惊当个官竟要看八字,更震惊和光她一个将门女,竟敢喊‘皇帝老儿’?
她爹偶尔提到皇上时,还要朝京城的方向拱拱手呢。
甲板上这么多官家子女,和光也没避讳,笑眯眯说:“怕什么?当年太|祖皇帝进京的兵,还是从我家借的呢。”
“那时我家五个大军屯,七八万兵,前朝那蠢皇帝怕我家祖宗爷爷跟着叛将一块儿造反,让按兵不动,不许进皇都。”
“晏家当时就一个小军屯,最早还是在辽东那边当山贼的,招安了才成了的兵。贼嘛,猾得很,当时那位晏老头儿跑到我家祖宗爷面前,说北方大乱,天津会断粮的,他得去通州买米囤粮,从我家借了八千兵。”
“结果走到京门口一看,巧嘞!皇帝大臣全收拾包袱往南逃了,城中守备稀烂,晏老头儿就呼啦一下蹿上了龙椅,当天就披上了龙袍——为了平叛,还把各省的官道给封了,天津一个月没等着粮,饿死好几千人呢。”
和光这姑娘,颇有天津人嘴一秃噜什么都说的特色。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晏老头儿”的重重重重孙这会儿就搁船上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