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当铺把破船坊卖给谁了吗?”
方沉舟问出这句话来之后,小鲁挠着头想了想, “好像是个姐姐。”
但是要让小鲁说出那个买下破船坊的姐姐是什么样的, 什么来路,就有点太为难小鲁这脑子了。方沉舟也不为这烦恼,招招手让小鲁去把她的小弟们都叫来,然后发动所有孩子去打听这个消息。
没过多久, 方沉舟就从各种渠道打听出了买下破船坊的人是谁。
据说是个从其他地方来的商人, 而且买下的也不止小东滩的破船坊,云水城的另外几处破船坊也被买了, 买下之后派了一波人在重新修建那些船坊。
商人, 买下造船方,修缮。
这几个关键词, 再结合海禁解除这些事儿, 方沉舟觉得这可能是个想要抓住机会出海一搏的商人, 她并不在意人家的目的是什么,只知道这是她难得的一个机会。
方沉舟打探了许多天,确认消息无误后带上一本《周游方圆》和一件宝贝,作为自己谈判的筹码打算偷偷溜出门谈个大的。
却在抱着箱子想要出门的时候被她爹撞上了,出师未捷而惨遭拦截。
“站住。”方父叫住她,“你拿着这么个箱子出门要干什么?”
“就出门玩儿呢。”都快要走出门了的方沉舟讪讪停住脚步,也不好表现得太心急,含糊几句连忙拉开话题,“爹你用午膳了没,我看娘在给你炖鸡汤呢,啧啧,那可是香得很啊,真羡慕你有个这么好的夫人!”
方父满头黑线,“嘴上跑马些什么?都快用午膳了还出去?”
“我还不饿嘛,出去玩会儿,玩累了回来吃饭更香。”
方父懒得听愈发不着调的女儿说这些不着调的话,问完挥挥手让她走,眼不见为净,却在目光扫过方沉舟手里箱子的时候觉得有几分眼熟。
这个箱子……
怎么看起来像女儿小时候抓周抓的那个箱子?
当时这箱子里放的是可以算是方家半个传家宝的那盏金灯,不过因为方父这个家主对那东西十分厌恶,也生气不知道是谁把那盏灯拿到女儿抓周宴上,抓周宴一结束他就把这盒子丢到库房角落里落灰了。
“你把那灯拿出去了?”方父的眼神一下子犀利了起来,“你把它拿出去干嘛?”
方沉舟:“……”失策。
谁能想到她爹过去了十几年还能把装着讨厌之物的盒子给认出来。
“好看呀,我拿出去炫耀一下不行吗?”方沉舟沉住气。
然而方父被叛逆女儿从小气到大,注意到不对的地方后,哪有这么容易被瞒过,眼睛一眯,“说谎,这东西你从来都当宝贝似的藏得好好的,你小时候你娘让你给周羌摸一下都不愿意,你还能拿出去给别人看?”
方沉舟大惊,“你怎么知道……”她早就把这玩意儿从库房里摸出来自己藏着了?
“你爹我不瞎。”方父冷哼,“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方沉舟一个头两个大,想着先用什么话把她爹给糊弄过去再说,这时候早就跟她约好了的小鲁在门外等了很久不见她出来,急哄哄的在门口喊她,“老大,还不来那个商人姐姐就要往坐船去西滩了!”
方家虽然条件不错,不过家里规模小,不像大户人家一样有那么多规矩和仆从守门,小鲁的声音从门外传进院内。
!
方沉舟心里咯噔了一下,暗骂一声小弟不会看情况。
这是可以在她爹面前说的吗?
果然方父一听,脸色就沉下来了,“西滩?商人?——你是在打那个造船坊的主意?怎么,难道你也想出海?!”
方沉舟破罐破摔,“对对对——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我想出海了。”
方父大怒,“不孝女,你学谁不好非要学你爷爷!”
“你说不想出门,你娘舍不得你,好,我答应你让你以后招婿,你小时候跟我哭说不想学那么多东西,我和你娘也惯着你,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非要着了魔一样抛下家人去出海!”方父气得说话都不稳了,“我和你娘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是都狠心不顾了是吧?情愿让我们后半生都孤苦无依了是吧!”
方沉舟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知道她爹这是连带着对爷爷的怨和怒也随着一起发泄出来了。
小鲁意识到自己说话的时机好像不大对闯了祸,缩了缩脖子悄悄退出去。
内屋的方母被争吵声惊动,走出来,“你们父女两个在这吵什么呢?”
方父板着脸转过头,“问问你的好女儿想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方母转头过来无声询问。
“娘,难得咱们家这么几代人才等来这么一个取消海禁的时机,女儿想趁着这个机会出海一次。”
方母一下子瞪圆了眼睛,“沉舟!别跟娘开玩笑!你小小年纪知道海上有多凶险吗?就算是在泛江边上打渔的渔民,每年都要淹死好几个,更毋论无处停靠的海上,娘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要是出海生死漂泊不定,让娘夜晚怎么安心睡着啊!”
方沉舟早知道父母会是这样一个反应,心里有些难受,张嘴说,“你和爹两人还年轻,要不再努力一下?”
院中悲伤的气氛顿时一凝。
方父撸起袖子抓起一根棍子,“混账东西!直接让我和你娘当没生过你是吧!那我还不如直接打死你,省得被你堵心气死!”
这架势一出来,方母也顾不得悲伤了,连忙上去拦方父,不过不是劝方父别打,而是劝,“快把棍子放下,小心别像上回一样把腰闪了啊!”
“碰”
方沉舟在院中嘈杂的时候听到墙头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抬头过去一看,就看到周羌在墙上冒了个头,见被她发现又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用眼神示意要不要帮忙。
往常方沉舟跟她爹娘犟起来的时候,通常都是周羌上门拜访给她缓和气氛,方父在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也不好吵得太过,周羌就适时带方沉舟出去,让他们父女两方都冷静冷静。
方沉舟冷静地摇摇头。
她前所未有地冷静。
因为她知道这次争吵跟以往任何一次争吵都不一样。以前只是一些小的方面,比如不学琴棋书画,不嫁人,她父母疼她,最后总会和解,不是父母退一步,就是她退半步。
但是出海不一样。
只有这一个,父母不会为她退让同意,而她却也不愿放弃这个理想。
“爹,娘,对不起,确实是女儿不孝。”方沉舟抱着装载着她梦想的那个箱子,目光灼灼,冷静而果决地开口,“女儿知道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亲眼看一看大海之外的样子……假如我不曾知道天有多高,大海之外有多宽广的陆地,我可以安安心心地待在云水城,开开心心地做一个小霸王,哪儿都不去,可是我已经知道了,我怎么甘心不去看一眼呢?祖辈记载下来的比船还大宛若鲲鹏的鱼,流着金沙的河,那些仙境蜃楼……我日日夜夜在梦里描摹那一样样事物的模样,思之如狂。”
“如果不能去看一眼,这一辈子也能过,只不过这一辈子真真是没什么意思,眼睛最远也就从东城看到西城,然后在柴米油盐里消磨余生,在爹娘看来这已经是很好的一辈子了,对吧?”她如此问这,眼神却说,‘不是的,这不是我想要的一辈子’。
她的眼神里仿佛有一只鹰的倒影,鹰向往天空,鱼渴望海,这是本能,是天性。
她知道了海在那里,所以她要去。
她娘叹了口气,“沉舟,你还小,不知道一生顺遂无忧已经是许多人求也求不得的了。”
方沉舟沉默了一会儿,说,“爹,娘,你们知道爷爷临终前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方父表情紧绷,“他说什么都与我无关。”
“我知道,所以爷爷只与我说了。”方沉舟点点头,“他对你和奶奶说对不起,最后呓语着说‘方家世代骨灰撒入泛江,奔流入海,到死那一天,我总算能飘荡于海上了,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不能追寻向往之地的每一天,活着都是行尸走肉。”
爷爷其实是郁郁寡欢死的。
不过方沉舟肯定是不会让自己郁郁寡欢而死的,她话风一转,对爹娘说,“现在不去也行,我想好了,入赘我也不需要了,更不要孩子,我就好好陪着爹娘,陪你们到寿终正寝,如果我没有郁郁寡欢先走一步的话,那时候我应该还有几年可活,你们也拦不了我了,不管是八十岁九十岁还是一百岁我都一定会出海,重新海禁了也要偷偷出,死也要死在海上!”
“你、你是要气死我……!”方父被这大逆不道之言气得手直抖,抬手就要打。
方沉舟不闪不避。
“你给我滚出去!”方父一指门外。
方沉舟深吸一口气,留下一句“你先消消气”,转身利落地滚了。
走出家门后,她低头抚摸着箱子,说错话的小鲁在旁边捂着嘴团团转,许久之后她还是拽上了小鲁往小东滩走,神色坚定,周羌从墙头松手跳下来,慢悠悠的走在她身边,“真这么绝,七老八十也要出海?”
“七老八十哪还划得动船。”方沉舟摇摇头,“那是最坏的情况,等我爹娘冷静一点我再想办法说服他们。”
“那现在呢?”
“去见那位买下造船坊的商人。”
作者有话说:
她知道了海在那里,所以她要去——化用自评论区小可爱的
——为什么要去航海?
——因为海就在那里。
出处是挑战珠穆朗玛峰的乔治·马洛里
你为什么要攀登Everest山(珠峰)?”
答案是:“因为山在那里!”
第177章
易银瑶因为造船坊的事情, 多在云水城停留了几日。
她对造船坊的事情十分上心,逗留的几日不仅遣人即日修建造船坊,还拜访多处, 调查到原先在造船坊工作的造船匠人后亲自上门去请,把匠人请回来,签订新的劳工协议。
几日奔波, 总算是把前期的造船给安排妥了。
这一日,易银瑶正亲自前往小东滩看人修缮器材,只要等今日这最后一个起重器材修好,匠人师傅们就可以正式开始造船了。易银瑶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就打算回去了,在走出造船坊的时候却见一个陌生的小孩在远处探头探脑张望着什么。
“当家的,那小孩好像是之前在废弃船坊里玩耍被赶走的那些个。”跟在她身边的丫头注意到她的视线, 便跟她说。
“嗯。”易银瑶知道由来就不再注意了。
却不曾想,她走出没多久, 就被一个模样灵动的少女在路上给拦住了路。
那姑娘眼睛明亮, 抱着个沉重的箱子,飞快地看了她几眼,目光好奇又带着灼灼的光,一来就嘴甜得很, “姐姐你好, 我叫方沉舟,是云水城本地人!”
“小妹妹, 你拦下我有什么事吗?”易银瑶问。
“我听说姐姐买了云水城好些个废弃造船坊, 好奇之下就冒昧来见一见姐姐了,还请见谅。”
易银瑶见少女特意点出造船坊, 便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 “好奇什么?”
她也好奇这个少女是为了什么在这里拦下她的, 易银瑶笃定她必然有着目的,至于为什么……易银瑶行商多年,自有一番识人之能,看这少女的眼神就觉得她也许是有些不同寻常的。
她年少时亦有过相似的神色。
方沉舟笑了,右脸颊上浮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就让我来大胆猜测一下吧,姐姐买下造船坊,还对其进行修缮,是想用这几个造船坊造出适合出海的船对吗?姐姐是从云州府来,连我们云水城都听说了海禁解除的事情了,云州府一定是早就知道了。”
“不过姐姐也许不知,云水城虽然建在泛江边上,那些个造船坊里的老匠人们也造过不少船,但是那些船都仅仅是用于内陆航行,与能够航行于海上的航船还是有一些距离的,如果按照内海的方法来造船,出海的船是回不来的。”
方沉舟的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易银瑶来了些兴趣,重新看了看那看似无忧无虑教养出来的少女,脸上浮现出了笑容,转头对身边的丫头吩咐了几句,不多时两人就坐在了附近茶庄的厢房里。
易银瑶亲手给方沉舟倒了一杯茶,抬眼扫过方沉舟带来的那箱子,带着亲和的微笑对方沉舟说,“那么方姑娘是来替我解决这个问题,造出能在海上航行的船的吗?”
“我家祖上出过海,留下了一些手札和对船只改造的图纸,也许会有用得上的。”方沉舟对上易银瑶这样在商场沉浮多年的商人虽然显得有些稚嫩,不过也并不是那种会老老实实把谈话权交给别人的,若易银瑶是老狐狸,那她就是狡黠的小狐狸,“不知姐姐这番造船出海,想寻到的是什么?”
是钱财呢,还是宝物呢,或者是权力呢?
将《周游方圆》翻得滚瓜烂熟的方沉舟可以确定,这些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从海外找到的,不过易银瑶的回答也决定了她要拿出哪一个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