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陈念琴能不被判死刑,其实还是因为,这个案子最终,是军事法庭宣判的原因,要是由思想委来判的话,她是会被判枪毙的。
但愿陈念琴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能在把自己作进监狱后,脑子清醒一点,以后不要随便给人当枪使吧。
从春暖花开的海岛回来,三月的北城,从城市上空就可以看到,还是一片灰茫茫的光秃,突然,趴窗户的轩昂喊说:“姐你看,下面排了好长的队。”
许主任凑过去一看,说:“那是抢的确良的吧,队伍排的可真长。”
陈思雨也凑头过去,从飞机上都可以看到,有一条长长的队伍,从国营百货商店一直排到了肉联厂,不用说,肯定是排队买的确良的。
已经是三月了,转眼就会春暖花开,大家都在排队抢的确良。
城里的姑娘们是在百货商店排队,而身在农村的,知青姑娘们,为了抢一尺的确良,天不亮就要出发,往国营商店赶,去排队的。
说起的确良,陈思雨就想到了,那个追着她,给她送的确良的女知青。
再低头,望着脚下那条长长的,好似蚯蚓的队伍,她突然有了灵感,想创作一支关于知青的芭蕾舞剧,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一尺的确良》。
那将不是像她原来创作的那样,三五分钟的独舞。
而是像《白毛女》,《娘子军》一样的,大型芭蕾舞剧。
说干就干,回北城后,陈思雨就准备搞创作了。
不比《白毛女》,词和剧情都是固定的,《一尺的确良》从台词到剧本,再到舞美,全得陈思雨一个人来完成,这就得耗费她大量的时间。
而本来,既然海岛的慰演是由她去的,那么东北,边疆和青藏,以及西南边防的慰演,就都没有李倩的份儿,该由她去。
慰问演出的补贴款,也该全是她的。
但陈思雨要创作剧本,慰演,她就得把名额让出去,请假,专心创作。
听说她要请假,创作新剧本,曲团和许主任都被惊到了,倒不是为此而开心,而是,现在的文化监管是非常严格的,有一小部分人,专门盯着文艺工作者们挑毛病,挑罪名,进行文艺批评。
就比如《阿诗玛》,那是一部跟《刘三姐》一样优秀的文艺作品。
可是,有人说它是毒草,是精神麻药,是腐化堕落的作品,就把所有的主创人员全给批了一遍,作品,也被近封禁了。
别的文艺工作者们一看,都给吓到了,当然就不敢再搞创作了。
所以,现在的文艺作品,限制太多,稍有不慎就会踩雷。
文艺工作者们有创作的欲.望,可为了不惹麻烦,不被下放,所以不敢创作。
许主任也是为了陈思雨好,当即就否定了她的想法:“思雨,你想编一曲新的芭蕾舞剧,这个想法是很不错,但太冒险了,万一你要被人盯上,批为毒草,下放劳改,你的人生可就完蛋了。”
曲团也说:“思雨,艺术创作就不要搞了,收拾收拾,准备去东北慰演吧。”
陈思雨心里已经有初稿了,正热着呢,却被两领导泼了一头的冷水,她坚持说:“至少你们给我时间,让我把它创作出来,我会提前跟思想委报备,尽可能让它符合政策导向的。”
曲团其实是在保护她,推陈思雨出门,说:“我们不会同意的,赶紧去吧,收拾一下,去东北。”
“曲团!”陈思雨跺脚,撒娇:“给我个机会嘛。”
“不给,没得商量!”曲团厉声说。
正好这时,刚刚在音棚里录完新歌的梅霜出来,看到陈思雨跟曲团在推搡,遂过来问:“小曲,你跟我家思雨闹矛盾了?”
俩人在办公室门口,各个排练室里,姑娘们全凑在门上看着呢。
曲团小声说:“梅老师,思雨想创作一部大型的芭蕾舞剧,但现在政策风声那么紧,我怕万一撞枪口上,给上面盯上就麻烦了,所以不想让她创作。”
梅霜也不想陈思雨给自己找麻烦。
但站在艺术的角度来说,自《白毛女》和《娘子军》之后,多少年了,都没有出过一部大型的芭蕾舞剧了。
而要能有一部全新的芭蕾舞剧,于国内的芭蕾界,意义是非常巨大的。
她说:“让她创作吧,我来把关,送审的时候,把我的名字挂上就行。”
曲团一滞:“挂您的名字,万一被上面挑出毛病,您会挨整的 ,您就不怕?”
梅霜一笑,说:“上面哪个敢整我就来,尽情的整,随便整,我会挂上我所有的军功章,站上批.斗台,任人批.斗!”
说白了,哪怕当初冯大钢整她,是梅霜自己想不开,才会逃避的。
否则,她可是进过战壕,上过战场的歌唱家,她有着一枚枚,代表着她历史的军功章,真摆出自己的资格来,谁想整她,那都得掂量着点儿。
一个国家的文化艺术,要永远停留在八部样板戏上吗,文艺工作者们要永远,只能演那八部样板戏吗。
梅霜才不要,她要抗争,要争取,要努力让新的作品登上舞台。
为此,就算挨批,她也不怕。
既梅霜都这样说了,曲团也只好同意,她对陈思雨说:“那你就早点回家,好好搞创作吧,需要什么东西,到后勤科去批就行了。”
“谢谢领导。”陈思雨说。
从现在开始,以两年为期吧,《一尺的确良》,陈思雨必须创作出来。
进排练室收拾东西,刚一进门,就碰上李倩在排练室里跳蹦蹦。
陈思雨抱臂噙唇,冷冷看着,过了好半晌,李倩正跳的乐着呢,蓦然回头,顿时吓的停了下来,磕磕巴巴的喊:“思雨。”
陈思雨请假了,那么,慰演就还得是李倩上。
这于李倩来说,就好比天降大馅饼,可是天大的好事儿。
摸兜,掏出一张票来,李倩笑嘻嘻的说:“听说你最近要请假搞创作,很辛苦吧,姐这儿有六尺确良票,最近咱城里来的的确良多,姐这张送给你,你去排队买的确良吧,眼看五月了,做一件的确良的布拉吉穿。”
上周,如果不是李倩在临行前突然请假,陈思雨是不可能去海胶岛的。
当时陈思雨摸不着头脑,可现在回头再想,李倩她姐,应该是在发现知青们要暴动,搞乱子,冲击政府和军队之后,才刻意不让李倩去的。
当然,她姐是好心,要当时真的发生浑乱,文工团的人,很可能会受伤。
而从李倩姐能预判事情的发生,陈思雨推断,她应该是一个理智,且比较清醒的女孩子。
正好自从回来,陈思雨就一直放不下岛上的知青们,她就想借李倩之口,给李倩姐姐传个话,让知青们能清醒点,不要随便被人鼓动,唆使着闹事。
当然,话不能直说,得拐着弯子来。
而且鉴于李倩的性格,虽然是好话,可她还是要用骂的方式,反着说。
接过的确良票看了看,陈思雨把它拍到了李倩手里,一声冷嗤:“李倩,本来去海岛的该是你,最后换成了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现在事情败露了,就想拿几尺的确良票糊弄我,没门儿!”
李倩也一直纳闷儿,为啥她姐不让她去海岛,直到这几天,看新闻,听说海岛上出一个叛逃者,还是个退伍军人,这才恍然大悟,她姐当时的用意。
她心虚,但又不想丢面儿,强辞夺理说:“六尺的确良票呢,你爱要不要,你说的话我听不懂,我也懒得听。”
“我管你听不听得懂,好好劝你姐吧,知青日子虽然苦,但如果想闹,想让上面知道自己的委屈,得讲究方式方法,可不要跟傻子似的,被叛国者当枪使,要稀里糊涂的成了叛国者,一家子都没好下场。”陈思雨说完,转身就走。
李倩心里隐隐是能猜到些啥的,其实她也很害怕。
而要陈思雨一旦嚷嚷出来她当时请假的事,说不定她和她姐都会被打成敌特,心里害怕,可她嘴巴不想服软,就拿着的确良票说:“六尺布呢,能做一件布拉吉的,我送你是为你好,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快拿着吧。”
“不就点的确良嘛,我不稀罕。”陈思雨说完,扬着她高傲的头,离开了。
但其实,她可稀罕的确良了。
这年头的的确良跟后世的不太一样,其材质,反而有点像将来的天丝,既吸汗,裁成衣服后版型也好看,做成布拉吉,风一吹拂,尤其好看。
上辈子的陈思雨,年青的时候最喜欢穿裙子了,直到后来瘫痪了,两条腿逐渐萎缩,想穿,又怕人看到自己伤残的两条腿,才不穿的。
眼看夏天就要到了,她想有一条裙子穿着,以露出自己纤细秀美的小腿来。
不过因为她才到部队,还不到一年,所以是没有的确良票的。
而要想买裙子,得等到六月份,去法蓝西的时候。
因为梅霜的申诉,她的生母毛素美被追封为了烈士,过段日子,部队会给一笔200元的烈士抚恤金,再加上去海岛演出,总共12场,每一场三元钱的补贴,会有36元,再加上这几个月来,陈思雨攒的工资,等去法蓝西时,她就会有足足四百元的巨款。
两国物价相差大,在国内,四百元是一笔天额巨款,可在法蓝西,也就值一条裙子钱,陈思雨准备等到了法蓝西,就用自己所有的积蓄,买一条漂亮的裙子。
道路是漫长的,但前途是光明的,一路想的美滋滋儿,陈思雨遂哼起了歌儿来:姐就是女王,自信放光芒,你若爱就来……
一路走一路手舞足蹈,到了楼梯口,哼着曲调转个身,虽然没有裙子,但她假装自己穿的是裙子,轻撩裙摆,旋个舞步才开门。
可怎么余光一瞥,她居然看到冷峻站在自己身后。
本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揉了揉眼睛,她再回头,才敢确定,冷峻确实就在她身后,而且应该已经来了很久了,在楼梯间等她的。
这也太尴尬了,她刚才跳的是陕北的栽花儿大秧歌!
唱的是凤凰传奇,还在边唱边rap。
冷峻显然也很尴尬,一直以来,在他心目中,自己的女朋友都是温柔可爱,仙女儿一样的女神,但在此刻,她好像,不大对劲。
不过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陈思雨一秒变的温柔,含羞:“你什么时候来的呀,等很久了吧。”
“不久,我也刚来。”冷峻说着,把一只布袋子递到了陈思雨手里,温声说:“送你的。”
进了门,先给冷峻泡茶。
接过茶,冷峻说:“打开看看吧,我给你买的。”
瞄了一眼手提袋,再看男朋友一脸真诚和期盼,鉴于他会送她一枚真正的,纯金制成的大顶针,陈思雨估计,他这回要送她的,应该也是那种,他自以为是惊喜,可于她来说,是惊吓的东西,心里产无波澜。
可望着他像孩子欲得到父母认可一般的,天真中带着希冀的眼神,陈思雨还是悄悄酝酿情绪,准备让冷峻满足一下。
才打开袋子,她愣住了:“的确良?”
那是一批的确良布,是纯白色的,这个颜色,是目前所有商店里,人们在挑选的确良时,最不愿意选的一个颜色,一则,它不耐脏,不好打理,再则,大家好容易弄到一张的确良票,肯定要扯一批花色的,谁愿意要白色啊,素的跟孝服似的。
但陈思雨最想要的,恰恰就是白色。
“好看,我喜欢。”陈思雨由衷的喜欢,拿起的确良批在身上,旋个圈儿:“我可太喜欢了,你先坐着,我去给噫哗咱们做饭,我要给你烤你最爱吃的蛋糕,最软,最香,最甜,最可口的那种。”
欢快的女孩儿旋身进厨房了,却没发现,身后的男朋友,神色复杂。
一会儿,他的目光跟野兽似的,一会儿,又天真迷茫的跟个孩子似的。
冷峻在他青春期的时候,跟所有青春期的孩子一样,做过那种模糊的,似是而非的梦。
他读过《生理卫生》,知道那是正常现象,之后也再没有想过那种事。
而就在从海岛回来之后,几乎是每天晚上,他都会做那种梦。
而且是梦到他跟陈思雨之间,他在梦里极尽疯狂,好似野蛮人。
而就在昨天,他刚刚接到调令,要调岗西南,长达一年。
也就是说,他得跟他的女朋友分开了,而且要分开整整一年。
此刻,他两只手搓着大腿,静电滋滋,他不知道如何跟女朋友开口。
同时,他心里好像有一只饕餮般的野兽,最甜,最软,最香,最可口的蛋糕是满足不了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