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不过在这任上干个三两个任期的事,只要不出差错就能平安迁官,根本不必冒着巨大风险去大刀阔斧地改变什么。
他五十多岁了,儿孙都不少,学生也挺多,要是出个什么差错,很容易带累许多亲朋好友。
他不再是年轻气盛、怒而辞官的那个郑纪了。
人总是会老的吧?
雄心壮志也终将泯灭于漫长而无情的岁月之中。
郑纪正在国子监浩如星海的藏书间踱步沉吟,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年轻人与小孩儿说话声。
郑纪抬眼看去,发现两个年轻人约莫三十来岁,两个小孩儿瞧着也就两三岁、四五岁的年纪,于他而言都是小后生。
就那么小一点的小孩儿,竟就天真地考虑起怎么把这一楼的书太难读完。
郑纪心里有种莫名的情绪在涌动。他年过半百,已经老了,可是大明还有许许多多年轻后生,这些后生们满怀壮志想要为国效力,可他们这些老东西却连为他们扫除点障碍、铺平点道路都做不到,哪有脸当什么前辈?
于是郑纪踱步走了出去。
谢迁和杨廷和领着两个小的上前向郑纪见礼,又给文哥儿两人介绍了一下郑纪,说这是国子祭酒东园先生。
东园乃是郑纪的别号。
文哥儿一听就懂,国子祭酒,相当于北大校长!
他立刻想到了自己无情无义的亲哥,上前很乖巧地喊了声“先生”,接着热情地和郑纪介绍起他哥:国子监新生,爱胡闹,亟需管教!你瞅瞅他,回到京师不立刻来国子监报到,反而呼朋唤友到处玩儿,不像样!以后如果他犯了错,不要给他面子,打他,狠狠打他!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一听就知道这小子是在埋怨他哥不带他玩。
郑纪把说得手舞足蹈的小豆丁抱了起来,笑着说道:“行,我记下了。”
作者有话说:
文哥儿:校长!
文哥儿:太棒了!
文哥儿:我哥就交给你了!
*
二更来了!
晚上突然有点困,一不小心就睡到了十点多,起来懵了……
*
①岁贡挨次而升,衰迟不振者十常八九:出自《明史》
②估衣市:又称故衣市,可能因为故字不太吉利,明清后期慢慢改成了估衣。
第35章
文哥儿早被人抱习惯了也不挣扎。以后出去吹牛,他可以说他小时候是被北大校长(国子祭酒)抱过的人了!
既然郑纪都说记下了,文哥儿也就没再编排他哥,而是当起了好奇宝宝一个劲地发问:国子监考试吗?考试难不难?
郑纪边带着他们参观国子监边给他们介绍国子监的六堂三级制度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乃是初级,修道、诚心二堂乃是中级率性堂则是高级了。
国子监根据学生的基础分别把他们编入六堂之中他们再经过自己努力学习考试往上升,升到率性堂再努力学习攒积分获取科举资格。
每年考试十二次,每季度考三次每次考试的等次可以换算成对应积分。
一年必须八次获得文理兼优的评价,才算及格。
积分不够不能毕业,不允许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
文哥儿听得眼睛睁圆了,嘴巴也微微张开,震惊得不得了。
怎么肥四!
这个学分制怎么听起来比后世还严格!
谢迁瞧见文哥儿那模样微微地笑了笑给文哥儿讲起国子监的监规。
那是真的和坐牢没什么区别学生不允许带仆从不允许和其他五堂的人往来,不允许讨论时事政治。
最后还不允许谈论饭菜好不好吃更不许叫外食这一条尤其严重一旦被发现是要鞭笞五十下的。
其他违纪惩罚也不少,累计违纪次数多了还可能被流放充军。
文哥儿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谢迁还在继续给他讲起国子监的光辉过往:太祖时期有个学生受不了当时国子学的管理,提出要退学。
本来退学只需要挨个一百杖就可以了,结果太祖心情不太好,当场暴怒地让人把他处以极刑,把他脑袋吊在国子学门口。
嫌弃读书太苦,你脑袋没了!
文哥儿被郑纪抱着的小身板儿逐渐僵硬。
国子监太可怕了,他以后回浙江考试去!
郑纪没想到谢迁这个后生看起来脾气极好,居然会干这种吓唬小孩的事。他说道:“那都是洪武年间的事了,如今早已大不相同。”
如今谁都不会随便杀读书人,真要杀了那不得闹得沸反盈天?
也就太祖朱元璋当年心肠够硬,才干得出把学生脑袋剁下来挂学校门口的事来。
文哥儿想想自己还小,连他哥都是成了亲才试着考国子监的,国子监这些校规和他根本没关系。他摸着自己的小胸脯说道:“还好,还好,我还小!”
谢迁微笑着揭他底:“你不是说以后要当纳贡生,花钱都要买进国子监吗?”
文哥儿:“…………”
文哥儿哼哼唧唧地道:“小儿戏言,岂能当真!”
这下连郑纪和杨廷和都被他逗乐了。
“小儿戏言”这种话从来只有长辈来说的,鲜少听小孩儿自己讲出来。
文哥儿才不管那么多,反正他是小孩子,小孩子说的话不能作数。一听国子监规定说不能讨论饭菜难吃,就知道国子监供应的饭菜肯定不好吃!
这样可怕的学校生涯,还是让他哥来承受吧!
文哥儿直接把国子监踢出自己的未来选项,一下子又快活起来。他跟着郑纪他们逛了一圈,又随着大人们去郑纪住处那边吃茶聊天。
大人们讨论的是国子监如今的窘况,两个小的也凑在一起嘀咕:“你以后来不来?”“我可不想来。”“我也不想来。”他们一边小小声交流一边伸手摸两块桌上的糕点尝鲜。
谢迁他们把两个小孩儿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但也没有制止他们的童言童语。
谢迁、杨廷和两人与郑纪没有私交,只听闻郑纪为人过于严苛,行事叫同僚颇有微词。
如今当面聊了起来,倒觉这位前辈与传言中略有不同。
至少连今儿这样的旬休日,郑纪也在考虑如何肃正国子监,甚至独自在藏书楼中踱步沉吟。
都是当了好些年京官的人,谢迁与杨廷和都知道京师这地方有多难施展自己的想法。
大明立国已有一百二十余年,朝野内外早已成为一张极为复杂而又运行有序的巨网,除非有那明君贤臣上下一心的好机遇,否则很难撼动它分毫。
比如前头提到过的翰林院亲属丧葬服务,属于翰林院晚辈给翰林院前辈的合法孝敬。
谁要敢不遵守这个约定俗成的规则就会惹了众怒,很难再在文官体系内混下去。
再比如国子监这地方来说,按照惯例朝廷拨付的监生膳食款项要是有盈余,是可以留给国子祭酒的。
国子祭酒自己拿大头,底下人分小头,你吃肉来我喝汤,大家其乐融融。
偏偏郑纪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拒绝了这个好处。
眼下年关将近,大伙没钱过年,这不就让底下的官员开始无心干活。
郑纪赴任后走出的这第一步,着实不怎么妙。
谢迁和杨廷和都默契地没提这些官场上的阴私事,只就着国子监目前的情况提出自己的想法。
他们心里都清楚按照郑纪这势头,想要凝聚人心估计有点难,可聊都聊上了,人一个官场前辈还主动询问他们的意见,怎么都得说上几句。
文哥儿和谢豆在旁边嘀嘀咕咕完,再听大人们聊天就发现自己听不太懂了,只能改为专心对付眼前的茶点。
得知有样糕点名叫九层粿,文哥儿闲着没事还和谢豆一层层剥开,数来数去发现还真有九层。
不错,童叟无欺!
谢迁余光瞥见两个小的在兴致勃勃拆分九层粿,终于忍不住开口制止:“你们要爱惜粮食,别拿吃的来玩儿。”
郑纪笑着说道:“无妨,小孩儿都爱玩这个。也是巧了,今儿我那老妻收拾时找出了做这九层粿的器具,正好做了两笼。”
原来这九层粿是他们家乡的吃食,做法就是一层一层地添米浆,前头一层蒸个半熟再添第二层,如此反复九次,蒸出来的米糕可以层层拆分,小孩子特别爱玩。
过去一般是重阳节才做的,这是年关将近,他那老妻有些想念故土,这才动手做了些家乡的吃食来慰藉思乡之愁。
文哥儿得了郑纪支持,很是得意。他伸出小短手把那碟糕点往郑纪三人面前推,积极招呼:“都吃,都吃!”
别聊那些他们小孩子听不懂的正事了,放假坚决不要工作!
郑纪三人见他吃得开怀,也暂且抛开了方才那许多愁绪,各自取了一块吃点热乎乎的米糕垫肚子。
吃过茶点,杨廷和见出来挺久了,便提出该带文哥儿回家了。
郑纪也没有多挽留,起身送他们离开。
别看谢迁和杨廷和年纪都不大,他们可都是能在御前露脸的人物,谢迁更是年纪轻轻就算是给皇帝讲学的“帝师”(之一),郑纪对这样两个前途无量的后生自然十分客气。
谢迁一行人出了国子监,文哥儿就提议去逛逛外头的书铺。
这次他们来逛国子监已是破例,肯定不能随便借国子监里的书,不如自己去书铺瞧瞧有什么书卖!
小孩子要逛书店,大人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谢迁和杨廷和领着两个小孩儿进了国子监外头最大的书铺。
文哥儿第一次出来逛店购物,瞅准机会挣扎着下地,叫上谢豆在书铺里哒哒哒地到处跑。
可惜叫文哥儿有点失望的是,这年头光明正大摆书铺里卖的通俗文学基本是没有的。
有研究表明,明中叶以前刻印的图书仅占整个明朝印书的百分之十。
偶尔大着胆子有人私自印刷,还会被官府焚毁并问罪,印书风险极大。
《水浒》《三国》之类的闲书流传着不少抄本,不过也不会摆到国子监门口卖就是了。
谁不知道最爱上书要求焚禁这类闲书的就是国子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