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这一路走来太顺当,都不知道真心,从一开始我就担心你这样,今天一看你果然犯老毛病了。请假请十多天,你是嫌工钱烧的慌,还是觉得自己家底子厚?”
程涛本来只是随口一说,然后他心思全都跑到构思文章上去了。要请假,也得先把工作完成。不然等回头拖延了工作进度,不仅对不起工厂,恐怕到时候他还得看何林的脸色行事,这是程涛万万不能忍受的,所以他的工作进度必须加快。
做文章这种事是很玄妙的,有时候你绞尽脑汁写一章,读者并不一定买账,你突然一个脑洞,刷刷刷几千字写出来或许就会大受好评。眼下程涛就很有表达欲,其实从昨天晚上他就开始构思,这次他截取的人物是五车间的“工作能手”张劳妹。
张劳妹,是一名女同志。
她的经历非常有意思。
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山村,一个极其封闭的地方。在建国之前,她甚至都没有名字,张劳是她大兄的名字。从小到大,她被灌输的思想是为了男人而活,在家的时候为父母,为哥哥弟弟,出嫁之后为丈夫,为儿子。
如果不是新领导,她的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跟她的母亲她的姐姐一样,任劳任怨,每天跟老黄牛一样的为家里劳作。完事儿男人们还可能不理解,张嘴就骂,上手就打。
新的国家建立了,人们站起来了。张劳妹甚至有机会进入工厂成为工人,她也成功了。
从进入工厂的第一天起,她就比任何人要努力,“少说话,多干活”是她给自己的信条。一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有办法很好的处理和周围其他妇女同事之间的关系,但是她干活永远是他们车间的佼佼者。多次被评选为“工作能手”。
程涛之前就一直想选取几个有代表性的女同志,把她们的经历说来给大家听,让报纸发行地区的妇女们了解了解其他妇女是怎样生活和工作的。
再说他们厂女工居多,眼下妇女都能顶半边天了,谁都不能说他的提议不行?
程涛是觉得不管任何时候,谁都有追求事业的权利。当然现在这个社会大环境,你想做点事儿不大容易,但是过几年情况就会有很大变化。在那之前,你可以先努力积累知识,充实自己,为未来做打算。
这就是程涛选择张劳妹的另一个原因。一直到现在,张劳妹已经快50岁,仍然坚持学习,她进工厂到时候别说认字,就连话都说不清楚。到现在她的话虽然不多,但是敢于表达自己的意见,甚至能用工整的笔迹写日记。
老姐姐都这么努力,年轻的姑娘们可不要松懈啦。
程涛的思绪都抛出去八百米远了,一篇文章眼看着就构思到最后,对何林的话,他只是“嗯啊”配合的应和几声。到最后他才觉得不对了,抬头看了一眼何林,对方意犹未尽,还在叨叨叨。
这情况,可算是让何林他逮着机会对自己大说特说了。
“虽然说我小婶儿回来啦,又多了一个人给你撑腰,但是你都是大男人了,怎么还能靠姐姐养活着呢?你看我啊……”
“七天后,我儿子过三生,完事我就带他去省城检查身体,可能还要去参加一个交流会,算下来差不多就得用十天。你放心,你担心的那些不会出现,我进门的时候,你不是在做文章?赶紧写吧,一会儿全忘了。”程涛淡声解释。
摊上这么一个同事也是没治,他貌似知道你全部情况,但问到细节是又啥都不知道。交情不好的时候,你出个啥事儿,他冷嘲热讽。眼看着两人交情好点儿,你出个啥事儿,他就好为人师。
就很让人无奈!
“啊?啊!”何林还没能从刚刚的思绪中回转过来。
“原来是这样啊。”何林表情讪讪。
“不然你还以为是怎样?这份工作我可是拿了钱的,没挣回本钱我就要离职,那是傻蛋才做的事。”
“哎?”这个事何林还真不知道,他只知道余晋要把工作编制给程涛的时候,厂里没人相信,有很多人都拿这事儿去问余晋他妈,对方只是轻描淡写的哼了一声,说什么程涛痴人说梦,她家的工作岗位不给自家亲戚给一个外人算啥?
最后的结果充分说明了在这件事情上母子俩谁说了算。
消息传出来的时候,车间里都沸腾了。纷纷去调侃余晋妈,这次她没有再说话。除此之外,就是一群感叹程涛好命的,简直想什么来什么,不过就是到纺织厂当了下临时工,就平白无故捡了一工作。
现在看来这也蓁不算是平白无故,程涛也还是付出了代价的。他就说嘛,怎么可能不要钱?因为这件事,何林里心里莫名平和了。如果啥好处都让程涛占去,他反倒不知道怎么好了,还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真好。
程涛不知道何林又想什么去了,不过感受到办公室里瞬间轻松下来的气氛,他突然那就觉得何林现在的想法他还是不知道为好。
他掏出纸笔开始写文章。
“哎!”何林突然大叫一声,“这么说的话,你儿子三生,我就不能过去了。”他们办公室里就俩人,一个请假,另外一个就必须得留下,万一有个什么事,还能帮着处理下。
“哦,”程涛看着稿纸上他刚划出来的黑线,“我家孩子身体弱,不适合太热闹。这次就请俩姐姐回家吃顿饭,并不想请其他人,你不用遗憾。”
这要是以前,程涛可能还表达下歉意。主要他们这里有这个习俗,按照惯例,大家是同个办公室的同事,摆席再怎么样都越不过对方去。不过现在自己因为他毁了张稿纸,还指望自己好声好气说话,他脸咋恁大呢?
“抱歉,打扰你了?”何林有些时候还是会看眼色的,“那当然是孩子的健康最重要,孩子最重要。”
程涛颔首,礼尚往来说了声:“谢谢。”
这篇文章虽然已经构思好了,却有不那么好。程涛并不想把张劳妹的前半生完全否定点,如果现在回忆起来,她那时候没有一丝丝的甜,那生活得多苦啊。关于这方面他准备回头下五车间继续采访她试试看。
一直到下班铃声响起,程涛都还持续在自己的思绪里。
下班后,照例是去医务室。
离老远他就看到程相文和他媳妇儿脸上挂着笑容,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程传杰这边终于有盼头了。
果然等他走近,程相文立刻就说,“传杰的伤口已经上好药了,再观察两天如果没有反应就可以回家去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相文哥和嫂子,你们也能松松神儿了。”
“对了,涛子,那个军官——”程相文媳妇儿还惦记着这事儿呢。
“是我大姐夫,他们一家子昨天刚回来,没顾上回家就接到了这个任务。”程涛解释,“你们不知道,昨晚我回到家看到我大姐也吓了一跳,之前我姐夫递交转业申请的时候,他们就决定回老家,我大姐愣是到最后都没告诉我,你们说是不是好狠?”
程相文和他媳妇儿哈哈大笑。
吐槽归吐槽,显而易见的,程涛对他姐回家就去看他这件事感到非常高兴。别说是他们村里,恐怕整个公社凡是知道程青松一家情况的,都很羡慕程涛有这俩姐姐。
可不是谁家的姐姐出嫁后都能扯着丈夫一块儿帮衬娘家的,有好些甚至连她自己想帮娘家,都会引起家庭矛盾。
这样的人也不想想,亲娘把姑娘生出来的时候,遭了多少罪?爹娘辛辛苦苦养了十几近二十年被你娶回了家,她想孝顺一下爸妈你都不允许,这算怎么回事儿啊?
像程红春这样刚从外地回来,就先去娘家看看,第二天一早就有丈夫接的现象,还挺罕见的,说到底还是她们本身立住了。
病房还是外人免进,程涛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往后五天,程涛一直非常忙碌。张劳妹的这篇文章,在他在五车间守了三天之后,形象终于逐渐饱满起来。
终于在第五天上午,程涛完成了这篇文章。
第一个读这篇文章的人是何林,看到前半部分他竟然抽抽答答的,抹了两把眼泪。程涛觉得诧异,因为写过好几遍,又修改过无数次,短时间内让他再看这篇文章,他根本分辨不出这篇文章的好坏,也很难产生共情。就是没想到何林的共情能力竟然这么好。
下午刚上班,程涛就把文章提交了上去。为了配合他的假期,厂委和工会当即就召开了会议,主要是审程涛这篇稿子。
要说之前大家对程涛还没这么放心。主要他头篇文章不仅被市报社看中,现在就连省城报社都决定要登他的文章了。
虽说程涛选择的主题很讨巧,非常符合这段时间省城各个工厂提倡的价值观,但是为了这次交流会投稿的人多了去了,咋就程涛一个人被选上了呢?不说别人,就说和他一个办公室的何林做出的文章也不差,咋就没被看上?
说到底还是程涛那篇文章的水平高。
现在,这是他的第二篇文章。这篇文章至关重要,成绩怎么着也不能比第一篇差,那样显得有进步。而只要程涛连着几次保持下个作品比上个作品强一点,将来就肯定不得了。
纺织厂内之所有那么在乎这件事,别管以后谁提起,程涛都是他们万福公社纺织厂的工人,谁都抢不走。
心里盘算着小九九,会议开始了。
第一件事就是阅读程涛这篇文章,有的人读的快,有的人读的慢,但是完成的时间都差不多,完事儿之后所有人都紧闭着,没有说话。
到最后还是丁副厂长带头鼓掌,“程同志,这篇文章写的非常好,我觉得没有什么可更改的地方。”
前半部分,他们对张劳妹的过往感到惊讶,是个人都会对有这些经历的妇女感到痛心,但字里行间并不阴暗,反而让人觉得温暖,那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不断努力向前的毅力。
文字本来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你只有把它组成句子和段落,他们才能表达作者想表达出来的含义。程涛想让自看自己文章的人不仅仅学习到这些模范身上的如何工作,还要学习他们对生活的态度。
这是他做文章的初衷。
丁副厂长首先发言,剩下的人也开始点评,虽然其中也有几道不和谐音符,但不影响结果,这篇文章就这么被敲定了。
所有的流程都和之前的一样,投稿和厂内报纸同步。不过这次张罗所有事情的不再是程涛,而是何林。
何林羡慕程涛无事一身轻,他自己的文章倒是完成了,也改了几遍,不过到现在都没有送上去。看过程涛的文章之后,他没有自信了。
程涛才不管,有压力是好事,也省得他成天胡思乱想,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下班铃声响起的时候,程涛没有像往常那样拉开凳子就走人,而是专门等何林一起下楼。
“哎,你可轻松了。”
“这两天不用工作,不过照样不轻松,”程涛点头,“再过几天,我儿子去检查身体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何林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抱歉抱歉,就我这张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快的很。”
“嗯,我没放在心上。”
程涛觉得他家崽儿肯定没事,起码现在的程小墩是这样。能吃能跑,脑子反应越来越快,从哪儿看这都是一个正常小孩。程涛是不知道穿到这里之后自己改变了谁的命运,他只无比希望自己这只蝴蝶,能把他家崽儿身上的苦难全都扇走。
不过,凡事都得做最坏的打算。本来程涛也没准备提前两天请假,他毕竟不是闲人,有职业到底约束着呢。但要说不遗憾,那是假的,毕竟谁都不知道,程小墩最后会被诊断出什么结果?
然后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秦厂长给出了选择,正中他下怀。回头,程涛就毫不犹豫的请了十天假。到现在,他都觉得圆满了。
和何林分别后,程涛直接蹬自行车回家。
程传杰两天前已经被接回家去了,虽然动作之下还是疼,但是毒清除干净了,再也不用担心会扩散到全身,接下来只要好好养着就想。
一路骑到万福河大桥,离老远就看到程小墩接他来了,“爸爸,爸爸!”
他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嗯,带棒棒的梨膏糖,朝程涛就扑了过来。
程涛往旁边让了下,没舍得让崽儿撞上自行车,程涛拉了下他的脖子,让他站稳了。
“爸爸?”程小墩不明所以,为啥不抱他?
“看你手上那是啥?回家洗了手,才给抱。”
程小墩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手,不好意思的冲他爸露齿一笑。“那窝回家洗洗,”说完哒哒哒的往家里跑。
程涛推着自行车跟着后面。路过小广场,碰到花大娘正要回家,“小墩说你明天要带他去玩,可把孩子高兴坏了,你们要去哪儿?”
因为之前就请了假,程涛就提前和崽儿说了,就这么期待吗?“不去哪儿,也就是在周围转转。”
“花大娘,等后天你和大爷来家里吃饭,我姐姐姐夫们都来。”程涛趁机邀请。
“这不年不节的吃啥饭?涛子你是有啥……”话说到一半,花大娘突然想起来,“过两天小墩就三岁了吧?”
“嗯,不准备大办,就拉几个陪客的。”程涛说明白。
现在过三生一般都不大办,很多都是自己家一块儿吃个便饭。程涛这还算讲究的,还还找几个陪客的。
“行,到时候我和你大爷去。”花大娘答应的很爽快。“这都三岁了,小墩的大名起了没啊?”
“这件事我交给了我哥,这几天忙还没有抽出时间去问他,等到时候就知道了。”
“你说得对。”
正在这时候,程小墩又哒哒哒的跑了过来,伸出两个爪子给他爹看,“爸爸,窝干净的。”
程涛点头,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把程小墩抱了起来。
“那大娘这事儿你记着点儿,我就不和我大爷说了。”
“肯定不忘,快回家吧,回家吧。”
程涛这才点点头。
当天晚上程涛又和胖叔胖婶说了这件事,再来还有程相文、李顺爹,李顺、程传杰当然也是必不可缺少的,大家答应的都挺爽快。
第二天上午,程涛领着崽儿在村里晃荡了两圈儿,然后晃悠到程大江家去看他取名的成果,别说这次他大哥还算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