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譬如说,若是没有前朝那位定安公主横刀立马,替父亲戍守城池,本朝这位定安公主,又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封号?”
“至于我是以什么身份居于刺史之上,领北州诸事的,我只说一遍,你且听好。”
刘彻环视四周,神色凛然:“我是以国朝公主的身份,出塞和亲,也是以国朝公主的身份,发公函希望北方诸州的刺史协同配合。我是以天下黎庶一员的身份,希望自己有幸参赞国事,也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朝一日能够回馈到天下黎庶身上去。至于我是以什么身份在这里跟你说话——”
他屈指点了点脚下:“这是居岩关,是戎狄大单于国书之中明言赠与我的城!在这里,我不是公主,也不是戎狄的阏氏,我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你竟然站在我的地盘上,问我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吗?!”
主簿听得变了脸色,再见她言辞如此强硬,神色中的不忿淡去,转而显露出几分畏惧。
刘彻见状,反倒轻叹口气,柔和了神色:“你不过是将心中不解问询出来罢了,何错之有?我既治此地,便该依从法度行事,岂能因他人忤逆于我而随意惩处于人?要真是这样,以后谁又敢直言相谏呢?”
当即下令赐主簿百两银,左右侍从日后不得为难。
主簿原以为今日冒头之后,必然要吃一顿板子了,却不曾想板子没吃到,反而受赏,一时且羞且愧,躬身向刘彻行了一礼,掩面而去。
刘彻微笑着目送他离开,什么都没说,转头就开始忙碌于案牍之间。
倒是唐佐闻听此事之后大为皱眉,城中几位要紧官员例行碰头的时候,同刘彻道:“公主未免太过宅心仁厚了,这种明明得了公主恩惠,却不识好歹反咬一口的人,就该立即拉出去杖责才是!”
颖娘也道:“可惜我不在那儿,不然,非给他个好看!”
刘彻不以为意,反倒出言规劝他们:“即便是圣贤,也会有看不惯他们的,更何况是我?”
唐佐冷笑道:“公主何必给那小人脸上贴金?他哪里是怀着直言相谏的心思,分明是故意为难,意图以此打压公主的声望……”
刘彻正色道:“我知道忠武将军是好意,只是我意已决。惩处他的不该是我个人的好恶,而应该是国朝的律令和法度,我今日因一时不快而乱法,开此先例,来日只怕要后患无穷了!”
唐佐不意公主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再对比自己先前所说,当真是高下立判,着实为之拜服。
周围人更是面露敬意,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等到会议结束,众人散去,内室只留下谢殊与刘彻舅甥俩,谢殊才问了句:“要不要我找人帮你把这事儿宣扬出去?”
刘彻摇头:“舅舅即便做的再好,又如何能跟天子相提并论?”
他说:“等着吧,这些事情会有人替咱们做的。”
……
自从来到居岩关起,傅伯林便开始悄悄观察定安公主的性情与为人。
眼见她在大功无赏之后仍旧云淡风轻,心头便有了三分赞许,继而又遵从天子之意,煽动那些因定安公主而利益受损的北关之人生乱,却没想到定安公主不气不恼,处事坦率又不失公允,即便面对无礼之人的指摘,也仍旧平心静气,理智以对。
如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傅伯林注意到,在这之后的几个月里,反对定安公主、亦或者参与过敌视定安公主团体的人,要么在战场上被消耗掉了,要么倒在了清查吏治的大旗之下……
他们全都名正言顺、有理有据的消失了。
居岩关的百姓们称颂公主的宽厚与贤德,而公主也的确以善意和仁德之治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没有人注意到,反对公主的人在阳光下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即便有人注意到了,前去查验,也只会得出他们罪有应得的结论——要不是他们乱法,怎么会被惩处?
公主皎洁堂皇,明德无亏。
傅伯林传令下属将故事的前半段编成儿歌,亦或者是以名人轶事的由头传颂四方,自己则亲自提笔给天子回信,书写自己在居岩关以来这段时日的见闻,事无巨细,一一呈现于纸张之上。
最后,他又加了一句:以臣所观,公主诚然有明君之姿。
……
对于奉天子令来到居岩关的几个人,刘彻一直以来的态度都是不亲近,不疏远,也不窥探。
想做什么,都随他们去吧。
就如同他选择放手让谢殊、唐佐与颖娘一并处置军务一样。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刘彻便只管统揽大局,就在武将们第三次打退戎狄来袭之后,前往西域的第一支商队终于回到了居岩关。
而来自京城的天使,也在这时候风尘仆仆的赶到了居岩关。
天子降旨,加定安公主为镇国公主,爵位视同亲王,准允其参预政务,领北关诸州军事。
第96章
天子御极多年, 早就已经唯吾独尊惯了。
什么叫唯我独尊?
就是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们好好听着山呼万岁就够了,别胆大包天, 对朕指手画脚!
朕说册封定安公主为镇国公主,且已经降下旨意,那你们就只管说天子圣明、天子万岁就好了, 少他妈叽叽歪歪!
诸王也好,朝臣也好,都太了解天子的秉性了——这不是他们有多聪明, 而是纯纯是幸存者偏差在发挥作用,因为不了解天子秉性的,基本都被天子送下去阎王了。
旨意降下之后,京师为之一寂, 然后诸王与朝臣们齐齐上表给天子吹彩虹屁, 说“哎呀陛下,您怎么能想的这么周全呢, 果然不愧是上天之子,明见万里,我辈所不能及啊!”, 然后再回到自己府上,小心翼翼的传了长史和幕僚们前来询问:
老爷子这到底是唱的哪出戏啊!
长史和幕僚们面面相觑,最终给出了两个可能。
第一个可能, 是天子欣慰于定安公主的功绩, 故而特加恩封,准许她以镇国公主、视同亲王的尊荣参预国政, 并没有什么深层的意思。
只是他们都知道,这个可能……太小了!
要知道, 时下风气开放,公主通过兄弟亦或者母亲,甚至于在父亲的默许之下间接参政、影响朝廷并不少见,但那也只是间接罢了。
如同定安公主这样,直接被天子公开降旨准允参预国政,并且如同皇子一样领北州诸事的例子,前所未有、开历代之先河!
更别说她封号中新增加的,那明晃晃的“镇国”二字了!
何谓镇国?
简而言之,从字面上理解,便是坐镇天下、安邦定国的意思,但凡天子将这两个字赐给诸王之一,便是在直截了当的告诉朝臣们——这就是朕选中的后继之主,赶紧上表请求建储吧!
换成公主,难道就会变成另一个意思吗?
能在天子身边侍奉拟旨的郎官,哪一个是蠢钝之人,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若无天子授意,谁敢给定安公主再加“镇国”二字?
长史和幕僚们在满心惊骇之下,有些艰涩的得出了第二个可能。
天子有意立定安公主为储!
若非如此,不足以解释天子的言行,更不足以解释先前定安公主立下大功,天子却纹丝未赏,数月之后却忽然加封其为镇国公主!
如果诸王现在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果他们都还是十七八岁、二十出头,他们必然会怒气上涌,满心不忿——
妈的,凭什么啊!
那可是皇位啊,谁不想坐?!
老爹是不是糊涂了啊,你有儿子啊,还是将近二十个儿子,这么多儿子都达不到您老人家的要求,非得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储位给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
但是他们不是。
年纪最长的亲王,比东宫长女成宁公主大了将近二十岁——他们本来就是两辈人。
诸王伺候了天子这么多年,期间还要忍受天子远超常人的猜疑与试探。
老爷子年纪越大,就越难缠,高兴了夸你两句,不高兴了抡起大棒就打,生起气来说噶人就噶人,他们这群当儿子的还不敢流露出害怕和疏远天子的意思。
每每看见有个兄弟被杀,尸体血淋淋的挂在他们面前,还要强颜欢笑,说死得好、死的妙,都是他不懂事,父皇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偶尔一次也就算了,次数多了,谁受得了?
此时听幕僚们分析,天子或许有意立定安公主为储,有着多年伺候老登经验的诸王想的不是“妈的,凭什么,豁出去这条命不要干票大的!”,而是一秒滑跪“爹,我都听你的,别杀我啊呜呜呜呜呜!”。
这个道理其实很好懂。
立公主为储君,开前所未有之变局,要遭受到的阻力可想而知。
更别说这位公主并不是当今天子的公主,而是早逝的东宫之女,不仅仅在男女身份上占了劣势,辈分上也要逊色于诸王一筹。
但诸王显然不会因此觉得优势在我。
定安镇国公主只是看起来很弱,很不占优势,但她背后有个提得动刀的天子啊!!!!
他们还能不明白天子的想法吗?
权力第一,天下第二,紧随其后的,大抵就是找一个合格的、能挑大梁的后继之主,现在他找到了,但是有人挡在他那合格的后继之主前边——你们说他会干什么?!
想一想都叫人毛骨悚然!
内室里炉火烧得其实并不算太热,但陈王额头上的汗珠子却源源不断的往外冒,他用汗巾擦了又擦,战战兢兢的问长史和幕僚们:“诸位以为,当先之事,该当如何行事?”
长史先自开口:“最要紧的是,千万别让天子觉得您会反对他册立镇国公主为储君,也别让您的母家和妻族参与到反对此事的队伍当中去,王爷,您是陛下现存诸子当中的长子啊……”
换言之,如果天子真的能为了镇国公主顺利继位大开杀戒的话,第一个嘎的就是你!
陈王:“……”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他实在有些扛不住了:“要不然,本王还是回封地吧……”
幕僚不赞同道:“此时选择返回封地,若是叫陛下觉得王爷是心怀不满,意欲蛰伏下去,来日徐徐图之,又该如何?”
陈王:“……”
流下两行泪。
陈王如此,其余亲王又何尝不是如此?
站出来反对吧,不敢,怕被嘎。
主动替老爹和侄女站台吧——万一老爹没这个意思怎么办?
你是想左右天子,替天子决定储位的人选吗?
会被嘎。
诸王:“……”
累了,毁灭吧。
我太难了!
而天子在降下这道圣旨之后,也没有对此做出解释,只是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沉默姿态,遥遥观望着身在居岩关的镇国公主。
他低声问询左右:“人都送过去了吗?”
心腹应声:“是,遵从您的意思,都安排好了。”
天子应了一声,神色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