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感到厌烦了。
为朝廷内部无休止的倾轧和新旧两系朝臣的党争。
官位越高,声望越隆,他便越能感觉到那种充斥在空气之中的,令人窒息的压抑和血腥。
聪颖的天资和与生俱来的手腕,让他能够在那些能做他父辈的人精当中游走,但他其实并不享受这个过程。
叛军还在四处作乱,天下黎庶过半深陷战火之中,天子西狩——说的好听,谁不知道这其实是西逃?
可即便如此,也仍旧要为了那点芝麻绿豆大小的利益内斗不休!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没有娶邬翠翠,没有被她用一锭金买下,那么之后,自己的命运走向会是怎样的?
李峤无法否认邬家带给自己的帮助,但与此同时,他也会理性的思考另一个问题——
如果不是娶了邬翠翠,如果不是邬家这块跳板让他升的太快,或许此时此刻,他要面对的麻烦就不会这样棘手。
邬家在将他扶上高处的时候,或许也过早的让他遇到了一些当下的他还无力解决的问题,而命运的奇妙之处在于,或许这次序的颠倒,间接的改变了他原本的命运……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啊。
……
李世民辞别那几十个兄弟,乔装改扮,带着一块魏王军中百夫长的腰牌,大模大样的进了庆州城。
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乱,临近城门之处,遍是断壁残垣,街上偶尔有衣着破烂的百姓匆匆途径,还有成群的流民趁乱洗劫商铺……
李世民微微皱眉,打马绕着庆州城转了几圈,都没发现什么线索,便又绕回到城门处,从死尸身上扒了件还能看得过去的魏王军甲胄穿上,轻轻松松的摸到了魏王军里。
魏王治军本就松散,这一仗之所以能赢,都因为先前李世民帮他把硬骨头给啃了,庆州纯粹是顺风仗,如是一来,本就拉胯的军纪难免更差几分。
军营里多是独行之人,陡然多出来个李世民,便也没人觉得奇怪了。
更别说这个溜进来的人贼胆大,不仅不躲着人走,还敢主动往人堆里扎,扎完了还跟人套近乎:“兄弟,你是哪个将军麾下的?”
又别有深意的往对方腰包那儿看:“这一仗打完,能过个肥年!”
对方哈哈大笑,倒真的同他攀谈起来,没多久就兄弟长兄弟短的称呼起来了。
李世民从他嘴里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话。
当日帝都陷落,夏侯翎率军大肆劫掠,金银宝器之外,多有女眷落入其手,容貌最为出众的都被夏侯氏的人留下,剩下的则用来分赏将士了。
此番庆州城破,这些女子便顺势落入魏王之手,此时都被关押在偏帐之中听候处置。
李世民听罢,目光不由得往偏帐所在瞟了一眼,那军汉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哈哈笑道:“兄弟,快别看了,没咱们的份儿!”
又压低声音说:“你也不想想,平头百姓家的女儿,要喂猪养狗,浆洗衣裳,能有几个颜色出众的?能被留下的,多半都是那些个大官儿家的女眷,备不住里边还有王爷的亲戚呢!”
“运气好点的,说不定还能找到自己的家人,就是不知道家里人还愿不愿意接纳她们了!”
李世民笑着同他含糊几句,便寻因告辞,目光四下里一转,忽的扫见某个身形魁梧的年轻士卒,不由得在心里赞了一句“好汉子!”。
分神只是转瞬间,他想要往偏帐附近去一探究竟,奈何魏王治军再如何松散,这大帐也并非是纸糊的,外松内紧,外边那一圈儿能让他轻松潜入,再往里就不成了。
李世民碰到难关,倒也不怵,目光四下里打量着这个扎营之地,视线停留在某处之时,眸子忽然间微微一亮。
他往马厩去寻了那匹自己骑过来的马,顺带着偷了人家一壶箭,循着小路往自己方才看好的那个高处位置去踩点。
半道上回头一看,却正见到有几个曾经在魏王身边见过的近侍,带了几个侍女,往这边来了。
近侍们一声令下,便有人去驱散附近的士卒,开辟出一条通往东边偏僻之处的道路来,那几个侍女却往偏帐中去了。
李世民心头微微一跳,继而便意识到了即将发生什么,目光四下里迅速转了转,绕过当前这个山坡,抢先一步转到了东线去。
不多时,果然听见前方有动静传来,先前见过的几个侍女带路,领着一群神色憔悴的年轻女子到了不远处的空地上,为首之人生了一张鹅蛋脸,脸颊却不像他记忆里那般丰裕,连带着右颊上那个酒窝,好像都变得醒目起来。
一群神色仓皇,惴惴不安的女郎当中,只有她神色自若,目光坦荡,毫无怯惧的站在最前。
几个侍女引了她们过来,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如是等待片刻,魏王阴沉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虽是一场大胜,虽是久别重逢,但这场相聚之于魏王,却是有不如无!
他来到众多女郎面前,神色阴冷,目光依次在她们身上扫过,最后难掩讥诮的在站在最前边、满脸漫不经心的女郎身上落定。
“好啊,真是好,我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你们!”
这群女郎当中,魏王认识的不多,但他还是尽量将自己见过,能将面容跟身份对应起来的人点了出来:“吏部侍郎刘英文之女、故虢国公之女、尚书右仆射蒋丞的内侄女,还有你——”
他指尖指向了站在最前边的人,恨恨道:“本王的好外甥女,萧明泽!”
“你们无一例外,都是勋贵高官之后,甚至不乏有人身怀帝室血脉,如此尊贵的出身,又受家中百般恩待,最后却毫无廉耻之心,不思家族清誉,屈身侍贼——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难道连羞耻二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吗?!”
众女郎听罢,不由得红了眼眶,或者低下头去,或者别过脸去拭泪,只有萧明泽神色坦然的看着魏王,面色如常。
“蝼蚁尚且偷生,人为了活下去而低头,这有什么值得羞愧的呢?”
魏王勃然大怒:“你住口!事到如今,居然还能说出这样恬不知耻的话来!”
萧明泽遂正色反问他:“屈身侍贼,罪在何处?”
魏王怒道:“你居然还有脸问我罪在何处?你简直丢尽了萧家和你母亲的脸面!”
萧明泽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又反问道:“既然如此,国家以百万军队,尚且不能抵御叛贼,以至于天子仓皇西逃,丢弃祖业,枉顾祖陵,帝都失陷,黎庶涂炭,天子该当何罪?”
“舅父您身为李家子孙,却没有为了李氏江山为流尽最后一滴血,而是卷了财物仓皇出逃,又置历代先祖和李家基业于何地?”
“如今国家变成了这个样子,社稷动荡,百姓罹难,天子和满朝公卿不去反思自己,却要以此来责难我们这群弱女子吗?!”
“既如此,请先诛天子!”
第122章
魏王不意她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 更不想她竟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公然指摘天子!
而“请诛天子”之前的几句诘问,更让他结舌当场, 一时之间居然无言以对。
待到回过神来之后,魏王却是羞臊难当,恼羞成怒:“我原本看在你喊我一声舅父的情面上, 想要保全你性命,如今你满口胡言,却是留你不得——来人!”
魏王厉声道:“把这个失心疯的女人拉下去杀了!”
萧明泽闻言却也不慌, 脸上讥诮之意愈发浓郁:“舅父哪里是想要保全我的性命呢,分明是既想要天下,又不愿与天子彻底撕破脸皮,所以才想将我们这群人留下, 遮掩住我们曾经为夏侯氏妻妾的过往, 以此结好我们家中,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魏王又一次为之语滞。
明明自己身处高位, 可以轻而易举致其余死地,明明自己才是占优的那个人,然而魏王却不敢与之言语, 只高声催促侍从:“还不快快押她下去!”
萧明泽扬声而笑,无畏无惧,任由两个士卒近前来扣住她手臂, 推搡着她前行。
而惊变正发生在一瞬间。
彼时魏王余怒未消, 满面阴沉,正待吩咐侍从将其余人押解下去, 却听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自不远处传来,继而便是箭入肉骨之后的闷响声。
魏王统军在外, 虽然没真正上过战场,但总也见过猪跑,立时便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有刺客!”
周遭侍从反应亦是迅捷,马上护住魏王往山坡内侧躲避,同时吹响敌袭的瓷哨——
那群聚拢于此的女郎们受到惊吓,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叫,也四散着逃开,侍从们此时却也顾不上她们,只围拢成圈,庇护在魏王近侧。
然而那刺客却不是冲他们来的,又发一箭将挟持萧明泽的那人射死,继而拉弓满弦,手持数箭,催马向前的同时,发箭压制众人不得近前。
此地毗邻军营,侍从们出门时根本不曾骑马,更无人带弩,一时之间,倒真是应付不得。
瓷哨声响彻周遭,附近士卒闻声而动,那杂乱又沉重的脚步声中,李世民眼疾手快,猛地伸臂将怔在原地的萧明泽提到马上,头也没回的扬鞭离去。
魏王原以为这刺客是冲自己来的,那一瞬间脑子里想了很多很多,譬如说自己要是死了,留下这么大的基业该怎么办,再譬如说这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
不会是他在西边的好侄子吧!
你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马上伪装出遇刺重伤的样子,在天下人面前卖惨,说你这个小龟孙办事不地道——
哪成想那刺客从头到尾都没瞟他一眼,压制住众扈从之后,掳了人就走,他先前想那么多,纯纯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魏王的姿势由小心翼翼的蜷缩改换为舒展,继而恼羞成怒的咆哮道:“军营之中居然出了这种事,还不快去把那个贼人抓住?!”
又举一反三:“马上令各部清点人数,各百夫长、十夫长清查麾下士卒是否有生面孔,如若有的话,必是细作无疑,立时将其拿下!”
左右领命而从。
李世民此时的境遇着实说不上好,原因无他——这地方离魏王的军营太近了!
瓷哨一吹,便有人往这边集结,听命追赶,他身下这匹马虽然不俗,却终究乃是凡品,又载了两个人……
不过嘛,这一票干得值!
硬是把人救出来了呢!
他喜滋滋的想:李二凤你可真棒!
萧明泽原本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不想惊变来的如此突然,她甚至于没有反应过来,人就已经来到了马背上,连提起自己那人的面孔都没看见,身体瞬间就离开了原地数米。
那显然是个成年男子,她坐在他身前,半靠着他胸膛,能感觉到那是个身形魁梧的男子……
她不想哭的。
之前帝都失陷,为夏侯氏所掳的时候,她没有哭。
公主之女、名门之后被迫为人妾侍,屈身事贼,她没有哭。
见到魏王这个舅父,被他当面斥责不知廉耻的时候,她没有哭。
就在刚刚,即便是即将被杀,她也没有哭。
可是现在,背靠着一个陌生男子,坐在马背上夺命狂奔的时候,她却忽然间红了眼眶。
这是自帝都陷落之后,她唯一得到的一点温暖和保护。
“你是谁啊,”萧明泽哽咽着问:“怎么会来救我?”
李世民握住缰绳的那只手短暂的松了一松,在她冰冷的手背上一握,有些无奈的道:“你别哭啊。”
顿了顿,又温和道:“我怎么会不管你呢。”
萧明泽长久以来隐忍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落了下来。
她呜咽着哭了起来。
怎么会不委屈呢。
她是个人,她有感情,她的心也是肉做的啊!
可是,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