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顺州城。
李峤看着面前潮水一样不间断涌来的叛军,眉头微微皱起,胸膛剧烈起伏的喘息着。
副将也是遍身血污,大汗淋漓,恶狠狠的骂了一句脏话:“魏王的援军到底什么时候到?!”
下属黯然道:“已经派了几次人去催了。马上再派一次人出去——”
李峤却道:“不必了。”
他手扶长槊,神色淡漠:“不会有援军来了。”
左右齐齐变了脸色:“将军!”
副将想要笑一下的,嘴角扯了扯,却未能如愿:“怎么会?天子密令,此番假做征讨魏王,实则假途灭虢击贼,我们已经缠住叛军主力了啊……”
李峤眼底浮现出一抹嘲弄:“天子……我以为他起码不会自折羽翼,没想到,是我太高看他了。”
他吩咐下去:“点狼烟吧。”
副将为难道:“若当真没有援军,只怕此刻点了狼烟,也不会有人来……”
李峤却道:“不,会有人来的。”
他出军之前,便预先留了后手,若顺州城狼烟点燃,距此六十里之外的平城里也有他的人,自然随之点狼烟预警,如此层层传递,到邬翠翠处,最多不过五个时辰。
完全能来得及。
他不需要击垮这群叛军,只需要内外联合击开一个出口即可,到时候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何必再去狗皇帝那儿受这些鸟气!
想到此处,李峤不由得转目望向东方,脸上淡淡的流露出些许笑意。
到时候,或许能带着妻子到德州去投兄长。
他此番出军东行,途中也曾经遇见举家搬往德州的人,听说兄长在德州鼓励农桑,清缴山贼,较之西逃的天子,倒更有一番英主之像呢!
李峤这样想。
……
邬翠翠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九公主。
这个间接害死了她的母亲,也害死了秦氏,让邬家几乎分崩离析的女人。
可一切都能怪她吗?
好像也不能。
邬翠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九公主反倒坦然许多:“我要进宫了。”
邬翠翠不明所以的挑了下眉:“所以呢?”
九公主道:“我会告诉父皇,近来邬家屡有丧事,我实在惶恐,所以就带着孩子在他那儿借住一段时间。我对他没有威胁,他不会平白无故害我的。”
邬翠翠仍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九公主索性挑明:“这一世,是我对不住邬家,所以临行之前,我想要来见见你。”
明明是初夏时节,她却抱紧了手臂,好像很冷的样子:“我很害怕。”
九公主说:“前几天见了二叔之后,我这几晚一直都在做噩梦,我能感觉到有危险在逼近,但是我不知道危险来自何方。”
“所以我决定带着孩子进宫,去父皇身边。”
她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惊惧之色,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妖魔正不怀好意的注视着她一样:“我知道他毫无人性,但是我也知道,在不对他产生威胁的时候,他是无害的。”
离开的时候,九公主深深看了她一眼,说:“你多加小心。”
外边仍旧是晴朗的天,邬翠翠却觉得骨头里都透着冷。
二哥一去就再无消息,隐藏在暗处的,毒蛇一样的太上皇,还有不知名的危险在迫近……
她很快定下心来,传了心腹过来:“天气热了,叫上几个孩子,我们去城外庄园里住一段时间。”
较之这座从前属于州郡官员的宅院,城外庄园的围墙要高大许多,储存的粮食也更多,且地势占优。
更大的好处是,在那里,她可以堂而皇之的将李峤留给她的那三千骑兵安置下来。
那才是她能安枕无忧的根本所在。
……
天子行辕。
太上皇正温和宽抚着伤心不已的九公主。
“都过去了,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又不无唏嘘的道:“说起来,你婆母比朕还要小那么多呢,竟然也早早地去了……”
九公主垂泪道:“大抵真是风水不好吧,女儿一个人也便罢了,只是还有两个孩子呢,实在不敢再在那儿继续住下去了。”
太上皇笑道:“你这孩子,跟父皇客气什么?你就算是到了八十岁,也是父皇的心肝啊!”
又慈祥的招呼两个外孙:“过来,叫外公看看,哎哟,长得可真俊,尤其是这小丫头,跟你小时候活脱儿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九公主笑吟吟的在一边儿陪着,看起来真有几分天伦之色的样子,只是即便是被外边照进来的阳光晒着,她也有种身处阴翳之中的森冷感觉。
……
天子听闻九公主带着孩子入宫居住,也只是有些遗憾的挑了下眉:“算她有几分运道吧,逃过一劫。”
近臣在旁,低声道:“那之前的计划……”
天子冷笑一声,恶意几乎要从眉宇间流出:“照旧进行!”
他转目看向太上皇所居住的正院,怨毒之色溢于言表——父皇,你可真是我的好父皇!
人老了就该服老,人败了就该离场,你还折腾这些做什么?!
授意我发起兵变,却还是死命攥着权力不放,眼见着度过劫波,又要我背上为铲除异己而不惜与叛军苟且的罪责,废黜我这个皇帝,让你再度登基?!
那我算什么?
小丑吗?!
只是父皇,你把自己想的太过于伟大了!
你不是神!
你其实也只是芸芸众生里一个丑态百出的“人”罢了!
你以为从前四海景从,是因为你这个人吗?
不,因为从前,你是天子!
可现在,我也是天子!
且还是被你亲手搀扶上去,拨乱反正的天子!
凭什么就不会有人敬我为神呢?!
第132章
邬翠翠带着家里一众人住到庄子里去了, 打着的由头就是近来天热,府里边躁得慌,想出去透透气。
彼时邬二郎对外说是离家散心, 李峤又率军出征,邬家也好,李家也好, 都堪称是邬翠翠的一言堂,她做出的决定,当然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邬二郎与秦氏的几个孩子陡然没了母亲, 而秦氏的死又或多或少同邬夫人的死有关,明面上没人在他们面前说什么,但小孩子到底也不是无知无觉的,从前那般活泼的性格, 近来也不由得瑟缩几分。
他们尚且如此, 就更别说邬翠翠的两个庶妹和府上的姨娘们了。
那几个孩子没了母亲,好歹还有父亲在, 邬翠翠总是他们嫡亲的姑母,可她们呢?
更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事到如今,邬翠翠倒也无心非要分个谁高谁低了, 侄子侄女也好,庶妹们也罢,全都照顾的十分妥帖, 令那三千骑兵值守在庄园里, 又令府上护院数人组成一队,一日数次的往来巡防。
靠人吃饭的人, 往往都格外的善于察言观色,眼见邬翠翠言说出城散心避暑, 到了地方却是闭门不出严加防范,众人便也有所了悟,并不要求出门,而是安顿好自己身边的人,力求不给邬翠翠增加额外的烦扰。
可即便如此,萦绕在邬翠翠心头的愁绪也丝毫没有消弭。
二哥怎么样了?
找到李峤,将太上皇与天子看似不合,实则一体的消息告知于他了吗?
还有近来城中新旧两派的异动……
一连几日,邬翠翠都是夜难安枕,睁着眼睛熬到天明,直到天色将亮未亮、困倦到极致的时候,才能勉强睡上一会儿。
如是提心吊胆的过了几天,这日晚间,邬翠翠照旧失眠,朦朦胧胧间听见外边隐约有杀喊声传来,还以为是精神恍惚之下的错觉。
不曾想守夜的婢女却在此时叩门,声音有些急切:“夫人,您睡着了吗?”
邬翠翠立时便坐起身来,自己披了衣衫下榻:“没有,出什么事了?”
婢女拉开门入内,低声道:“郑参军遣人前来传讯,城中动静好像有些不太对……”
一直吊在半空中的那只靴子,终于落到了地上。
邬翠翠心里“咯噔”一声,匆忙紧了紧衣带,步出门户,极目远眺,便能望见天子行辕所在的那座城池火光汹汹,将那片夜幕照得明亮起来,先前她所听见的杀喊声,正是自城中传来。
邬翠翠眉头皱起,带了几个侍从,举步往前院去,郑参军见她出来,当下抱拳见礼,神色忧虑:“夫人,今晚城中只怕有大变啊!”
邬翠翠还未作声,便听不远处角楼上的士卒扬声道:“参军,有人出城了!”
邬翠翠与郑参军一道看了过去,果然见城门处火光亮起,堪堪是一条短龙,速度倒是不慢,正沿着官道迅速前进。
郑参军微微眯起眼来:“不像是官家军队,倒像是……逃难的人流。”
继而又看向邬翠翠:“此地光亮显目,只怕他们会往这边来。”
邬翠翠当机立断:“派一支小队去迎一迎,只是却不要将人接进府中,叫暂且安置在外边巡防屋舍里,让能做主的人来见我!”
郑参军痛快的应了:“是!”
他们所看见的那条短龙只是一个开始,在那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波人出城,邬翠翠远远的看着,心也不由提的越来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