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访客,却与先前进高陵侯府迥然不同。
高陵侯是臣,六皇子是君,所以高陵侯听闻六皇子来访,须得前去迎接。
而国丈是皇后之父,皇后是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国丈在礼法上是六皇子名正言顺的外祖父,又有皇帝特许的恩旨,故而今日当然无需如同高陵侯一般出迎。
事实上,嬴政进门之后,也将姿态放得极低,不等对方发作,便先行拜道:“小子无礼,冒昧登门,实在惭愧,伏请国丈宽恕。”
中书令李炎悄悄递给坐在旁边的徐国公一把瓜子儿——徐国公世子就是皇帝给昌华公主定下的驸马:“六皇子怎么不称呼外祖父?这是下马威?”
徐国公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也没有接过瓜子儿。
李炎不由得撇了撇嘴:“真没意思。”
这时候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从他掌心里毫不客气的抓了一把,然后笑吟吟的给出答案:“不是下马威,他就是这个脾气。”
李炎不轻不重的被吓了一跳,转头看过去,正瞧见首相云淡风轻当中透着几分揶揄的脸孔:“李兄有所不知,六皇子对着陛下也不称呼父皇,只称呼‘陛下’。”
李炎神色略微有些复杂的“噢”了一声,又笑着道:“原来如此。”
几人你来我往言语的功夫,嬴政已经与国丈亲切的寒暄起来,一个说“哎呀真是对不住”,另一个说“没关系来者是客”,不知道的却该以为六皇子才是国丈嫡亲的外孙了。
两人客气的推让着,先后入席,讲几句国事,道几句家常,渐渐的,又有其余人陆续参与到他们的话题之中。
气氛逐渐变得热烈,本该尖锐的话题包裹上一层温和的伪装,好像也变得柔缓起来。
“六殿下,不是我要在国丈的寿宴上搬弄是非,只是您的那个门客,唤作公孙仪的那个,实在是欺人太甚啊……”
终于有人半是玩笑,半是真心的说了出来:“陛下都不曾待士族如此苛刻,他却恨不能将我等剥皮抽筋,分而食之,其中威逼利诱,诸多令人不齿之事,再继续纵容下去,损毁的是殿下您的名声啊。”
嬴政好像第一次听闻此事似的,面露惊讶:“竟有此事?”
又皱起眉头,重重的将手中酒盏置于案上:“这个公孙仪,竟如此胆大包天!”
却是中书令李炎为其分辩:“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殿下也该听一听那位公孙先生分辩,才好施加评判的。我听说此人嫉恶如仇,很是清理了一批不法之人,城中纨绔为之胆寒,连带着国都内的治安都好了……”
先前对着公孙仪开炮的贵族神色不悦,对着中书令李炎怒目而视,后者恍若未觉,笑意如初。
对于寻常人来说,这些旧贵族自然是庞然大物,但对于一国宰相、站在朝堂顶端的人而言,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
大周有百十家旧贵族,有几十家宗亲,但是却只有六位宰相!
更别说宰相们都是皇帝提拔上去的,先天就跟皇帝站在同一战线上,甭管跟六皇子和那个公孙仪关系如何,这时候不给他们站台,反而帮旧贵族吹风,岂不是分不清眉高眼低?
一时之间,席内人心各异,暗潮汹涌。
嬴政却好像没察觉到似的,仍旧是神情谦和,起身举杯道:“今日乃是国丈的寿辰,何必说这些不愉快的话题?咱们只谈风月,不论朝政。”
自一侧侍宴的玉真子手中接过酒壶,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踱步到国丈面前为其斟酒,继而举杯向国丈致意:“小子今日冒失登门,以此向您赔罪。”
饶是国丈见多识广,一时之间,也有些摸不准这少年皇子的脉了。
他是胆怯之人吗?
当然不是!
若真是胆怯之辈,怎么敢只带几个亲随直入高陵侯府,杀人之后安享宴席,与高陵侯世子达成共识之后,又扬长而去?
若真是胆怯之辈,又怎么敢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他国士子清洗旧贵族,以一种堪称疯狂的积累怨望?
可是他今日登门,却又如此温文有礼……
国丈心下惊疑,难免不安,脸上倒是不显,仰头将杯中酒饮下,豁达一笑:“过去的就叫它过去吧,殿下无须再提!”
嬴政亦是一笑,又向前几步,为先前出言谴责公孙仪的贵族斟酒:“我的门客行事狂妄,冒犯诸位,我今日以一杯水酒,代他向诸位赔罪了。”
看见一头雄狮俯下头来,没有人会想要趁机骑上去,反而会觉得毛骨悚然。
谁知道他是在酝酿着一场怎样的袭击?
众人忙起身还礼,连道不敢。
嬴政又先后敬了几位宰相一回,最后终于转了一圈,来到了皇长子面前。
“大兄,请?”
“六弟太客气了!”皇长子假笑着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嬴政挨着敬了一圈儿,堪堪是仪容绝世,气度雍容。
余光瞥见随从前来的严肃向自己微微点头,便知诸事妥当,遂光明正大的同国丈道:“小子要厚着脸皮求借东道主家的一间厅堂,邀请几位贵客叙话,却不知国丈可否成全?”
国丈神色微动,脸上却和蔼笑道:“有何不可?”
当即拍手召了亲信过来,吩咐道:“将南边的偏厅收拾出来,摆铃兰桌,约莫要有……”
他目光探寻的看向嬴政。
嬴政向他颔首致意,继而开始点人:“大兄,国丈,广平侯,舞阳侯,安成侯……”
接连点了九个人才停下。
皇长子眼见着他初到此地便夺走了所有人的视线,心下早觉不快,此时再听他安排自己,更是不悦:“你以为你是谁——”
嬴政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一句:“大兄,有旨意。”
皇长子微微变色,就此噤声。
国丈同样听到了那压低了的五个字,脸上更是阴沉不定。
一侧的宰相们目光微妙。
皇长子便不必说了,其余八人,可都是旧贵族当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啊。
江茂琰低声同汤义康玩笑道:“总不能是六殿下在偏厅设下伏兵,想要一举将他们一网打尽吧?”
汤义康有些无奈道:“别胡说。”
中书令李炎亦是若有所思。
国丈府上今日原就在行宴,迅速收拢一间偏厅,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罢了,嬴政彬彬有礼的将人请了过去。
这些个顶级贵族一走,正厅好像也寂寥了起来,所有人都默默的竖起耳朵,试图往南边伸一伸,再伸一伸。
皇后带着数名亲信匆忙赶来此地,便见正厅中空置着若干席位,再定睛细看,不在此地的除了老父和长子之外,俱都是旧贵族群体中的领头人物。
难道六皇子他居然敢如此?!
皇后饶是早有猜测,也觉悚然——高陵侯也便罢了,终究只是个中等侯爵,可他今日若是将这些人一网打尽,皇帝只怕也保不住他!
江茂琰在瞧见皇后的那一瞬,就知道事情大条了,当即起身离席见礼。
皇后却也无心与之寒暄,当下开门见山道:“国丈与皇长子何在?六皇子何在?!”
江茂琰觑着她神情中难掩的慌乱与不安,抬手指了指南厅所在的方向。
皇后再顾不上说什么,便风风火火的去了。
江茂琰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中书令李炎眼眸一转,紧随其后。
其余几位宰相自然随从。
……
嬴政以一句“有旨意”,成功的带了众人往南厅去。
然而等真的到了地方之后,他却迆迆然的占据了本该属于国丈的主座,好像先前的谦逊与有礼,尽数都灰飞烟灭了一般。
皇长子心下不忿,再一想这厮是带着圣意来的,大抵稍后便要宣旨,姑且就叫他占个主座吧。
哪曾想嬴政在上首坐定之后,只淡淡丢下一句“且静待片刻”,便不再理会旁人,竟是自酌自饮起来!
皇长子自然恼怒,意欲发作,又觉得他今日胆敢如此,必然有所倚仗,几番踌躇之后,遂转目去看自己向来老谋深算的外祖父。
国丈能感觉到六皇子今日必然有所筹谋,却猜不到他到底在筹谋什么,加上那句“有旨意”,一时之间,竟也不敢轻举妄动。
而其余人眼见国丈这个东道主都不作声,又摄于六皇子威势,岂肯做这个出头鸟?
客席上坐的九个人,哪一个跺跺脚,都能在周国引起一场地动,然而此时此刻,却都如同受惊的鹌鹑一样,惶恐又不解的面面相觑着。
直到皇后带着人撞开了南厅的门,与端坐上首的嬴政四目相对。
目光短暂的碰撞一下,皇后很快挪开了视线。
那少年皇子眼睛里有一种过于锋锐的势在必得,叫她不得不闪躲。
她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摆放在众人面前的酒盏:“堂儿!”
皇后拉住儿子的衣袖,一声疾呼:“你有没有吃他给你的东西,亦或者饮下他给你的酒?!”
皇长子脑袋还木木的没有反应过来,其余人却不蠢——他们方才喝了一圈儿的酒,是六皇子带来的!
几乎是皇后话音刚落,国丈便迅速给出了答案:“我们都饮用了六殿下带来的酒,可是有什么不妥?”
皇后没有回答父亲,而是喘息有些急切的看向了端坐在主座上的少年。
她近乎急切的问:“你有没有……”
嬴政平静的反问她:“我不太明白娘娘的意思。”
众人的目光狐疑不定的在这二人身上扫过。
皇后意会到他想要自己做什么了。
心脏短暂的漏跳了一拍,继而苦笑着恢复如常。
她明确又清晰的询问他:“我收买了一个方士,将他安插在你身边,吩咐他取得你的信任,最后将毒药掺杂在你要服食的丹药里。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有没有将毒药掺杂在今日带来此处的酒水里?”
这席话落地,众人齐齐变了脸色,最沉不住气的几个,甚至禁不住霍然起身,撞翻了面前的席案。
皇长子脑袋都是木的:“老六带来的酒水……有毒……这毒药来自母后……”
嬴政却答非所问道:“虽然这些年,娘娘施加于我们母子的,都是高高在上的怜悯和偶尔为之的接济,甚至于昌华对我母亲语出不逊,但是总体来说,您对我们母子二人还是有些微薄的恩情存在的。”
皇后听得微微失神:“你……”
嬴政一抬手,止住了她没能说出口的话,继而单手执起酒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到此为止,两清了。”
皇后是聪明人,国丈是聪明人,厅堂之中的大多数侯爵,都是聪明人。
他们听懂了六皇子没有说出口的真相。
酒里没毒。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