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道隆死了。
窦敬不露痕迹的松了口气,又有些怀疑与不安。
空口无凭,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呢!
而天子则闷声道:“既如此,便是无头公案了。”
潘晦反倒笑了:“是啊,正如陛下所言。”
朝堂上沉默了良久,谁都没再说话,直到有人将话头转到了空置出来的少府令职位上。
这是九卿之一,少府又是主管皇家钱袋子的肥差,谁不想掺一脚?
只是想要最终敲定,却很难。
都知道这个职位有油水,都想得些好处。
窦氏一族有意相争,只是因着刚刚发生的事情,却也不敢贸然开口。
潘晦与耿戎的故旧不乏有人想争,但是窦氏派系反对。
朱元璋笑眯眯的坐在上边,看朝臣们互相扯皮,彼此攻讦,不间断的用仇视的眼神扫射对方阵营。
窦家人提议某某人,潘晦派系马上说此人某某地方不太得当,而耿戎派系提议某人,窦家人也总能在他身上找到几分缺憾。
至于朝中那些蠢蠢欲动的投机者——你他妈算那根葱,你也配肖想九卿之位?
老子收拾不了政敌,还收拾不了你吗?!
如此几次三番,僵持不下,中途还歇息了一次,终于在这天下午定了人选。
不要中枢官员,从地方上调取强臣河南尹朱佑入京掌控少府。
朱佑既不是窦家派系的,也跟潘晦耿戎扯不上关系,经由科举入仕,以功劳累迁河南尹。
窦家也好,另外两个派系也罢,对此都谈不上如愿,但也差强人意。
总比给敌方来的要好。
……
四月十三日,晴。
原河南尹朱佑调任少府令。
他不是窦家的人,也不是潘家、耿家的人。
既然如此,他就是朕的人!
第46章
少府令的人选最终得以确定, 但朝堂之上的火药味儿却并没有消失,甚至于越来越浓。
具体表现就是三位反正功臣至此彻底撕破了脸。
内侍高声唱喏,宣布退朝之后, 满朝文武纷纷离殿,就在多数人都在殿外穿靴子的时候,尚书令潘晦言笑晏晏, 旁若无人的吟诵《阿房宫赋》:“……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 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嬴政点了个踩,并且发起了举报】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独夫……
潘晦所说之人, 舍窦大将军其谁?!
所有人都听得出此话中所蕴含的深意, 窦敬自然也听得出。
周围人的目光若有若无的落到他的脸上,透露着探寻与打量之意, 窦敬心头怒起,脸上却不显山不露水,举目环视四周, 那些目光的主人便宛如受惊的飞鸟一般,惊慌失措的逃离了。
潘晦就在此时大笑出声:“还真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呐, 哈哈哈哈!”
窦敬冷冷的盯着他, 一言不发。
潘晦毫不畏惧的回望着他。
周遭人眼见两位当朝重臣短兵相接,不敢发出一声, 殿内气氛凝滞的近乎可怕,落针可闻。
如是过了半晌, 窦敬唇边溢出一丝冷意,朝潘晦点一下头,先行举步离开。
潘晦同样微笑着向他颔首致意。
百官先后离开,不多时,大殿之上便只留下潘晦一人。
也只有这时候,他脸上才显露出些许疲色,低声喟叹道:“百年成之不足,一旦败之有余啊。”
身边陡然传来一声笑。
潘晦回头,便见数人粗细的盘龙柱旁边站着一个中年内侍,手持拂尘,微微含笑,正看着自己:“尚书令是在说窦大将军吗?”
“不,”潘晦摇头,眼底浮现出一抹苦涩:“是在说我自己。”
继而他整顿衣冠——这位叱咤风云数十年的尚书令、曾经匡扶过大行天子的反正功臣,居然向这个内侍躬身低头了:“请代我往后殿去拜谒天子。”
内侍柔和的笑了笑:“天子知晓尚书令忠君爱国,特意使奴婢前来为尚书令引路。”
……
一切都完了。
这是今日站在朝堂之上,听到最终以河南尹朱佑为少府令的决议被通过之后,潘晦内心深处的想法。
少府令毛绰当街被杀的消息传到耳中,潘晦立时拍案而起,再得知杀人者乃是窦氏的门客之后,他心里已经涌起一股不祥之感。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吗?
昔日肝胆相照的战友,终于也到了拔刀相向的这一天。
亲附潘家的朝臣齐齐看向他,姨母带着儿媳妇跟几个孙儿披麻戴孝来到了他府上,哭声震天,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反应。
潘晦知道,自己必须有所行动。
毛绰,九卿之一,几乎可以说是潘氏利益集团的二号人物。
这样一个人物被当街杀了,他这个党魁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日后如何服众?
即便是窦家,即便是武城侯,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潘晦开始复盘整件事情——报复只是手段,他必须要找到那条引发冲突的导火索!
窦敬被封王之后,窦氏一族行事愈发跋扈,甚至于将手伸到了少府,对此,毛绰不止一次同他抱怨过。
彼时潘晦只能苦笑着宽抚他——我的尚书台都被窦家安插了人手,何况少府?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毛绰对此有些不满,但还是应了,没有跟窦家发生大的摩擦。
既然毛绰已经退了一步,那引发血案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潘晦细细盘问了跟随毛绰的小厮,从他口中得知了武城侯此前下帖邀请毛绰过府宴饮一事,眉头便是一跳,招手唤了心腹过来,吩咐道:“去打听打听,看武城侯那天还邀请了什么人。”
心腹领命而去,很快便来回禀:“武城侯只给少府令一人下了请帖。”
潘晦若有所思。
武城侯是窦敬的长子。
他的态度,几乎可以判断就是窦敬本人的态度。
武城侯单独给毛绰下帖,是想跟他说些什么?
为了窦家插手少府的事情吗?
不可能。
这段时间以来,窦家人简直要把尾巴撬到天上去了。
别说是少府,他的尚书台、耿戎的光禄寺,就没有他们不敢染指的地方,他跟耿戎都没等到窦家单独设宴相邀,毛绰这个少府令却等到了?
怎么可能!
毛绰跟耿家,一定发生了一件单独指向性的事情,才会出现了这次邀约,而毛绰的拒绝,显然极大的触怒了窦家,紧随其后的就是窦家暴起杀人!
会是什么事情呢?
潘晦忽然间想起前两天,尚书台复核奏疏数量时莫名少掉的那一份了。
他心头陡然浮现出一抹阴翳,马上下令逮捕了窦家安插在尚书台的人严刑拷打。
对方的确畏惧窦大将军,但他潘晦又岂是善与之辈?
被擒住的那个名叫褚道隆的郎官几乎是涕泗横流的哀求他:“尚书令,我要是说了,窦大将军必杀我满门,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啊——”
夜色寒凉,月上中天。
潘晦披着大氅,淡淡道:“窦大将军能杀你满门,我便不能吗?同为反正功臣,窦大将军敢杀九卿,我就算逊色他几筹,难道还不能灭一个六品郎官满门?”
褚道隆汗流浃背,瑟瑟发抖,战栗着左右迟疑。
潘晦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把你知道的原封不动的告诉我,你会死,但是我会告诉窦敬,你为了保全家人,什么都没有说。”
“第二,为窦敬保密,被我杀掉泄愤,你在地下祈求窦大将军能够保全你的家人。不过我有一点要提醒你,灭门这件事情,我可以失败无数次,但你只能输一次。”
褚道隆的脸色,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惨白三分。
潘晦问他:“来吧。告诉我,你的选择。”
褚道隆颓然跪坐在地。
他嘴唇嗫嚅几下,低不可闻道:“是我在呈送陛下的奏疏里,发现了一份匿名弹劾窦氏一族的奏疏……”
潘晦眼底诧色一闪即逝:“匿名?!”
褚道隆懦弱道:“是。”
潘晦迅速抓住了重点:“笔迹如何?”
褚道隆道:“分辨不出是何人所书。”
潘晦眉头微皱,有了答案:“窦家觉得,这封匿名奏疏是毛绰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