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天,所有保育员都意识到了他们判断错了某件事:象群走到这里,并非要为抚育它们长大的人送来离愁,而是要为即将远行者送去祝福。
同样也在这一天,所有保育员都意识到了他们先前判断对了某件事:小头象对象群的“独立”真的有着一个完整的规划,而这一规划甚至不以其“引路星”的意志为转移。
理查德举着望远镜,看着非洲象们在这片草场上驻足惜别,旋即一群向北,一群向南,同时踏上归程。
他看着二代象群缓缓地穿过河湾,走向树林。
云层是一道被笔刷开的厚重色带,煌煌光瀑从两侧飞流而下,将一切活物卷入其中。静立于纸莎草地里的红色羚羊耳廓上细腻的绒毛被阳光照得根根分明,蓬松又灿烂,仿佛被风捻揉过的蒲公英。
树林深处闪烁着掠食者锐利的眼眸,但它们忌惮小山般庞大的护卫母象和那深陷成长期而更加凶猛不定的公象,只能选择蛰伏;盘旋在高空的猛禽更是无计可施,顶多被那逐渐被绿色吞没的灰点绊了绊视线。
奥卡万戈向早已下定决心的象群张开双臂。
试降已久的归家者于是下坠,下坠。
融化进了它的臂弯。
第439章
二代象群从此过上了一帆风顺的生活——
安澜希望自己可以这么说。
在基本独立之后,象群和奥卡万戈的确有过一段蜜月期,连续三年,亚成年们安全地穿行在河道和岛屿之间门,奇迹般地保持正着满员状态,偶尔遇到一点小危机,不是被她用“外语听力测试”化解,就是被距离不远的卡拉顺手解决……
但时间门一长,总有一些麻烦是避无可避的。
比如说老是自说自话跑到象群活动区来占地盘打架的犀牛群,比如说随着年纪增长性格更加鲜明,于是三天两头爆发“象际矛盾”的家族成员,再比如说经常让人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在河里做什么“化学实验”的原住民。
安澜和诺亚有时在睡前闲聊,总觉得他们简直像是生活在《奥卡万戈Online》的游戏里,新手期一过,界面上就跳满了主线任务和日常任务,完成任务之后会获得“游戏经验”,以及非常稀有但的确存在的某些“特殊掉落”。
独立第四年,他们第一次开到了“金色传说”。
那年雨季的降水频率非常舒适,既确保了湿地各水域的“充能”,又没到洪水泛滥浸死一大堆小动物的程度,再加上有关部门刚刚推行了力度空前的保护政策,整个湿地一片欣欣向荣。
因为各类植物都在以绿色笔刷糊纸的速度生长,和大多数同类一样,二代象群缩小了自己的活动范围,几乎没有离开过被水包围的尼格米岛。
奥卡万戈以数百种珍奇水鸟闻名于世,但也正是因为水鸟众多,生活在尼格米岛的这段时间门里,象群每天都会被鸟叫声和羽毛混合粪便混合蛋液发臭的气味唤醒,偶尔还会遭到“空投袭击”,用诺亚的话来说——“养鸭场也不过如此”。
好在……臭着臭着就习惯了。
至少靠近水源、食物充足、风景优美,而且也不用费心去“招聘”本年度给象群打工的牛背鹭,随便抛块石子进开阔水域说不定都能砸死三只。
唯独就有一个问题——
因为环境气味过于庞杂,除了鱼鹰扑坠、鳄鱼伏击时骤然爆发的血腥味,其他异常气味很难在第一时间门被察觉、被准确地判定来源,当象群中出现某些新现象时,即使是安澜也反应了小半天。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气味。
刺鼻、腥腻、若隐若现,有些似曾相识,却因为接触得太少而显得不可捉摸,仿佛严寒时节汽车启动时的机油味,充斥车体,又消失不见,要不是总在鼻端环绕,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安澜对动物世界里的生活太熟悉了,熟悉到不会相信有任何“错觉”的存在,在确定这种气味不会消失之后,她立刻展开了自己的调查行动,没过多久就圈定了两头“嫌疑象”——
亚贾伊拉和赞塔。
随后,她开始观察其他成员的表现。
诺亚反馈说两头母象身上的气味有点陌生,莱娅给出了困惑的信号,但仍然有部分成员对这种气味做出了异常反应:贾希姆比平时躁动一点,哈米西和尼雅则像是不知该做出何种反馈,常常漫无目的地嗅闻着,露出近似深思的游离神情……
……都是雄性。
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安澜总算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了类似的气味。
按说她应该对母象发情的气味不陌生,但事实是,她已经有很长时间门没近距离接触过准备好孕育新生命的雌性同类了——上次得追溯到许多年前的安妮特,再往前甚至是十多年前的莱斯特,更别说边上还有一堆水鸟在打掩护。
倒是诺亚……她默默地瞥了对方一眼。
可怜的诺亚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质疑本能反应,不过仔细想想他们走过那么多个世界,几乎从未受到过动物发情本能的影响,安澜憋了一会儿,没憋出什么可能会错靶的挖苦,只好释然地把精力放回了“接下来该怎样应对”上来。
与绝大多数生活在非洲食物链顶端的动物一样,非洲象中的雄性比雌性更晚进入性成熟期,因为它们需要更多时间门发育,才能在和年长者的领地与交配权争斗中摆脱一边倒的不利地位。
换句话说——哪怕安澜允许几头小公象留在象群里繁衍后代,它们自己也能跨过高智商动物对“家人”和“配偶”这两种身份之间门天堑般的分隔认知,眼下它们还是没有一头能派上用场。
真正能够在这场竞争中胜利的只有大公象。
还未出现、但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的成年公象。
对附近的雄性同类而言,亚贾伊拉和赞塔现在就是两个烧着的烟囱,烟气直上云霄、不可忽视,在哪里都能被定位。这一点已经得到了大象电台的证明:从当天傍晚开始电台里就回荡着目击示警,提示带崽母象要注意保护、提前远离。
巨兽们在从四面八方缓缓地围向尼格米岛。
这并不是一种能让人放松的氛围。
肩高渐近三米和两点三米看似只有不到一米的差距,却足够使任何长过三十岁的大公象在面对面时显得令人生畏,反观二代象群,母象中最年长的亚贾伊拉目前还不到两米,公象中最年长的贾希姆差不多两点二米,距离渐近线都还相差甚远,更别说去和突破平均值的大体型做对抗。
好消息是二代象群里没有小象,体型最小的成员也不可能在推搡中被踩死;坏消息是踩踏并不是能对象群成员造成伤害的唯一方式,象群里的亚成年公象实在太多,但凡遇上一头脾气坏点的大公象,躲得不够快的就可能被卷入流血事件。
为了保护家族,安澜和诺亚进行了多次模拟。
在理想情况下,她会安抚住因为身体异常变得更加具备攻击性的亚贾伊拉,一并拽住习惯于扮演支援者角色、姐姐冲了就肯定会跟着冲的赞塔,而诺亚则会带着公象群体远走高飞,暂时住到尼格米岛的另一端去,离开象群,保持低调。
这套流程本来应该不算太难。
……本来应该。
但是,因为阿拉法特是阿拉法特、塔姆是塔姆咯,等到第一个公象群涉水而来,两道咆哮声再加上诺亚劝说的声音从远处响起,还莫名其妙地对上了节奏的时候,安澜竟然觉得毫不意外。
对两个从小打架到大的暴脾气还有什么指望呢?
保育员可以教育它们植物的可食用性,安澜可以帮助它们接入大象电台,卡拉家族可以教授它们生存必备的其他知识,但他们都没法在同性交流的规则上帮到太多,所以在野象眼中,二代象群中雌性尚算正常,雄性却都有点像是“怪胎”。
而怪胎,总是更“值得”排挤和攻击的。
有那么一瞬间门,安澜都要怀疑她和诺亚的计划将会全部落空了,好在大象电台里忽然传来了一阵相当近的目击示警,不远处也适时出现了低沉的叫声,立刻转移了眼前这群公象的注意力。
带队的大公象看着得有四十多岁了,刚才它下意识地张开了耳朵,现在被提醒了此行的目的,于是便把年轻的挑战者抛在脑后,平静下来,探出长鼻子,小心翼翼地朝着母象群的方向伸展。
……至少它还记得基本的社交动作。
作为头象,安澜当仁不让地挡在亚贾伊拉和赞塔跟前,率先接受了这位单身汉的交流请求,等到完成了嗅闻和确定身份的流程之后,才警惕地让到一旁,给它和其余公象让出了求爱的空间门。
第一个象群有些急躁,但还算克制。
半小时后抵达的第二个象群就没那么友善了。
这些忽然从树林里现身的大公象们显然没有把年轻的小头象放在眼里,而是认为已经占据了先机的竞争者更加值得花费精力。
它们相当粗暴地接近了母象群,相当漠然地绕过了居于首领地位的安澜,摩西分海般挤开了年轻的个体,相当随意地追逐着两头发情的母象。
安澜不能容忍这种行为,亚贾伊拉也不能。
无论有没有进入发情期,亚贾伊拉都是二代象群的主要保护者,多年来,它的体型不断增长、战斗机巧不断增加、保护欲也在不断地朝着阿伦西亚、阿梅利亚和詹妮特靠拢,看到家族成员被肆意推搡,它的第一反应就是发动攻击。
事实上,亚贾伊拉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绷紧肌肉,抬高象鼻,眼睛里喷射出愤怒的火光,恫吓地扇动耳朵,放在数年以前,接下来它将有数分钟听不进任何劝阻的话语,但是现在,阻止它只需要一声呼唤。
亚贾伊拉明白头象的意图,也服从了头象的指令。
它带着赞塔转身奔向浅滩,追求者们立即跟上,如同追逐甜味的蚂蚁。
除了两头躲在芦苇丛边的年轻公象,绝大多数公象都陷如了求爱的狂潮。作为指引者的首领单身汉一个就能挡住后方两个;年近六十的大公象站在树林边缘,似乎在观察对手;一头长牙公象逆流前行,似乎对混乱局面产生了不耐……于是无可避免地,其中一部分成为了保护母象的城墙。
安澜盯着这些公象看了很长时间门——
不出意外的话,二代象群第一批幼崽的基因提供者将从它们当中诞生。
第440章
这场求偶大戏一共持续了两周。
在这两周里,亚贾伊拉和赞塔表现得相当难以取悦,挑拣公象仿佛挑拣好好坏坏的马鲁拉果,不肯冒半点选择错误导致幼崽不够完美的风险。
活跃在附近的同类因此听了一耳朵八卦,有时是两头母象交流意见的窃窃私语,有时是雄性竞争者之间的攀比,有时是围观群众善意的哄笑,被褒奖的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被嫌弃的则萎靡不振、唉声叹气,自觉遭到了一场公开处刑。
诺亚把这些八卦当做“穴居生活”中难得的消遣。
求偶持续了几天,他离开象群和安澜就有几天。
老实说,这些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没有默契的眼神交流,没有愉快的共同进餐,没有随意的肢体互动……每天清晨睁开眼睛,他看到的不是那个已经看了数百年的灵魂,而是五头浑身上下戳满了“急需安抚”标签的亚成年公象。
小岛尽头传来的声音构成了一场颇具煽动性的演出,给听众留下了太多想象的空间,哪怕知道自己在未来五年、十年、乃至十五年里都不会成为主角,年轻的公象们仍然为之心驰神往、热血沸腾。
贾希姆总是在喃喃自语,哈米西和尼雅总是在来回走动,塔姆和阿拉法特则是被自己飞速成长的体型迷惑了,也被二代象群过去数年的顺风顺水惯坏了,不懂求偶场合的严肃程度和竞争烈度,总想去“闯入者”跟前找(自)点(寻)麻(死)烦(路),非得挨一顿絮絮叨叨才肯罢休。
诺亚忙得焦头烂额,血压都升高了好几个点,但偶尔当“兄长”们都平静下来的时候,难得清闲的时候,他自己也会被那繁弦急管的乐声吸引——
不是其中最宏大、最震耳欲聋的部分,而是那琐碎的、跳跃的、趣味横生的微弱底音,是那数年如一日穿过胸膛、淌过脚掌的心跳般的节拍,像猫在太阳底下打盹,晒得呼噜不止、轻微发焦。
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解读了这些“加密邮件”。
“……第二群公象完全没有礼貌……”
“……非洲戴冕鹤又在扰人清梦……”
“……这片树林里竟然也有猴子……”
“……希望狐獴一家能原谅我们踩塌了它们的天花板……”
“……真是意外……但也没那么意外……”
最后一封来自公象离群的第十三和十四天。
诺亚完全理解安澜在评价什么——他和其他五头亚成年公象同在小岛另一头的象群前后脚听到了求偶大戏的落幕,也得知了幸运儿的身份。
亚贾伊拉选择了率先抵达的首领公象,但也认可了另外两头获胜公象的强大,于是先后和它们度过了一段私密的时光;赞塔则专注于这三名获胜者中的长牙公象,反复同其进行交配,似乎要确保自己能获得一头继承了长牙象血脉的幼崽。
如果求爱是竞技,长牙公象堪称头号赢家。
这是一个完全基于审美偏好的选择。
安澜和诺亚在过去几年里也有过对象群下一代的畅想,但他们谁都没往长牙象、短牙象的方面思考,盖因生活在危险区域的母象会本能地选择象牙更短的公象……结果就是只在年幼时经历过惨剧的孤儿小象没有把“象牙”与“危险”联系起来,而这头长牙公象竟然也有那么争气,在竞争中脱颖而出,成了幼崽板上钉钉的基因提供者。
现在说什么都有点晚了。
每头母象都有自己的喜好,即使在血脉树繁盛的卡拉象群里,老族长也不会对后辈的择偶标准指指点点,几乎没可能把已被选定的公象从发情母象身边赶开,除非对方主动挑衅象群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