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测系统拍到过它吃草来消食化毛的画面,拍到过它在马鹿群经过时闭紧嘴巴躲在灌木丛里的画面,也拍到过它听到雌虎吼叫后直接上树规避狼群风险的画面。
选择幼年虎野化的好处就在此时体现了出来。
小家伙还没被圈养环境定型,没有习惯肉块的投喂和数十只虎的群聚,容易受到改造。
娜斯佳很容易就让它明白了野生东北虎是什么样子,教会了它食物是狩猎所得,更培养出了它作为野兽最重要的谨慎和机敏。
收养计划大成功。
研究员每天光看监控视频都能多吃两碗饭。
一项实验得到了好的成果,他们就把更多实验提上了日程。
五月天气乍暖,六月闷热干旱,七月天降甘霖。
雨水将动物的皮毛鳞甲冲刷得干干净净,把血污和尘土埋到大地里,也把森林的色彩洗得更加鲜亮。雨季中拍出来的画面不再是脏兮兮的土黄色,而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嫩绿色,非常适合拍摄宣传视频。
研究员就抓紧时间进了山。
他们通过监测系统分析出来的数据圈了五个野兽活跃点,在每个点上都安装了半人多高的镜子。
说是镜子,其实就是光可鉴人的白钢,这样一来既能达到目的,又不会倒下砸伤或者摔碎扎伤那些靠到镜面前头来的小动物。
测试分成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观察动物对镜子的反应,第二阶段是改变动物身上的一个细节,比如贴上贴纸或涂上颜料,观察它们是否会去纠正这个细节。
镜子测试在学界存在一定争议。
部分专家认为它可以准确判断动物是否具备自我意识,也有一些专家认为该测试变数太多,但作为一项趣味性十足的实验项目,它对国家公园的宣传作用是毋庸置疑的,能吸引更多年轻人来关注野生动物保护工程。
节目剪出来的最终效果还真是不错。
连研究员都没想到,小小五个实验点,竟然涌现了一批“黑马选手”。
紫貂在镜子跟前探头探脑,往左边伸一下,往右边伸一下,大尾巴卷在背后,像把小扫帚,黑豆一样的眼睛亮亮的,眨也不眨;狍子歪着脖子打量镜子,看着看着,屁股就害怕得开花了;猞猁从远处过来,看见镜子,呼地一下就缩到石头后面,空中只露出了耳朵尖尖上的两撮黑毛。
一些小动物来了又走,但也有在镜子面前生根发芽的。
住在高山上的远东豹就为镜子着了魔。
最开始经过时它被吓得四处乱窜,没多久就被镜子里的大猫迷住了。也不知道是在欣赏自己金钱斑纹的皮毛,还是以为那是另一头性格相合的豹子,它每隔几天都会来找镜子,时不时走上去用鼻子碰一碰,用舌头舔一舔,看得目不转睛。
研究员是真没想到豹子会喜欢镜子。
他们更没想到东北虎会喜欢镜子——娜斯佳直接住在了镜子边上,好像生根发芽了一样。
两头老虎第一次从侧面擦过镜子时,虎崽扭头一看,触电一样跳了起来,吓得四脚朝天,而大老虎则是先走了过去,然后像才注意到这里有东西一样退回来,和镜子里的自己面面相觑,旋即转起了圈。除了狩猎,它总是坐在镜子跟前,抬抬左爪,抬抬右爪,翻翻肚子,晃晃尾巴。
它表现得这么憨态可掬,着实给研究员和观众带来了不少欢笑。
娜斯佳和完达山一号是最受关注的两头明星老虎,只要官方有一段时间没更新消息,就会有民众关心询问它们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人类对这头雌虎倾注了很多爱意。
人们读它的身世,就像在读一本引人入胜又不可捉摸的书。
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它会掀翻马戏团里的走私物箱笼,不能理解为什么它会收养一只又一只幼崽,不能理解为什么它会对好人坏人示以不同的态度,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认为娜斯佳是最聪明的小老虎。
某次东北虎观察项目组开会时,陈主任还捧着茶缸和与会者开玩笑,说娜斯佳也应该领一份工资,上一份保险,因为它现在可以算是老虎野化工作的优秀干部、中流砥柱。
任飞槐教授差点被茶叶呛到气管。
等他好不容易缓过来,就也半开玩笑地说,救护中心早就给娜斯佳上了终身VIP套餐,上次换个项圈都出动了一个医疗小组,因为它几次遭过盗猎者的难,别说巡护员给加了一条巡逻路线,光说监测设备吧,现在哪片领地有它领地里的多,就差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了。
笑声于是掀翻了会场的屋顶。
关注度高、话题性强、活动范围稳定、视频资料多,在种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当年柳芭在俄罗斯没能完成的东北虎记录片宣传事业反而在华国风风火火地开展了起来,人们用心搜集素材,剪辑成片,从狩猎到争夺领地,从与熊竞争到与狼竞争,本世纪的影像资料取代了上世纪的文字记载,新闻报道光说“首次拍到”都说倦了。
于是当这年夏天金橘再次回家探亲的时候,全华国都知道了它是个妈宝虎。
金橘在过去两年里战绩惊人,它在离开家的第一年向南从一头壮年雄虎那里抢下了地盘,第二次离开家后又调头北上,击退了另一头大雄虎,还在冬季猎杀了两头棕熊。
它表现得这么英勇,结果只有在视频剪辑里才能耍帅,其余时候都是行走的表情包制作机和搞笑梗提供者。
总共离开家才两年,每年回去一次,一住就是几个月,从研究员到网友无不捂脸,完全搞不懂它到底在想什么。
但对安澜来说,金橘永远是金橘。
是那个会在大冬天掉进冰洞里结了一层霜的捣蛋鬼,是那个会在害怕时蜷缩在她身边瑟瑟发抖的小可怜,是那个会在狩猎后守着猎物等她去吃的大孩子。
所以当大孩子回家的时候,她其实很高兴。
那天是八月里的一个暴雨天。
积雨云是上午就重重叠叠地压起来的,但黑云一副要坠不坠的样子,直到过了正午才笼不住雨珠,将一整盆雨水倾倒在森林里,转眼间就把一切景色遮挡在了雨帘后边。
所有动物都在躲这场瓢泼大雨,就柠檬还跃跃欲试地想出去玩,被安澜一口叼住了尾巴。
这只崽子哪里都好,除了不太讲究。
可能是因为以前都被养在房间里淋不到雨,大猫猫本质又喜欢玩水,柠檬从第一场春雨开始就表现得异常亢奋。
不管安澜选择大树还是岩洞做躲雨点,对它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它根本不躲雨。
如果下的是小雨,柠檬就会跑到外面去抬着脑袋朝天上看。
一点点朦胧的雨丝像蜘蛛缠线一样轻轻挂在它的皮毛上,稍微一跑动就会聚拢在一起,滚落成细细小小的水珠。肉垫踩着湿树叶有点凉又有点刺痒,它走着走着就会抬高爪子,分成身体四爪尾巴六个生物。两只耳朵总是因为湿漉漉而抖动,耳朵后面的白点就跟着抖动,就好像在风中点头的蒲公英。
要是雨下大了,这项踩树叶活动就会陡然升级,变成玩泥巴。
整片森林里到处都是天然泥塘,柠檬总是用前爪搅着泥巴玩,要不就是克服软泥阻碍转圈追自己的尾巴,把泥点溅得到处都是,兴奋起来还会直接扎进去翻滚,争取把每一个露在外面的部位都裹上厚厚的泥浆。
安澜对此感到绝望。
她是只爱干净的大猫猫。
孩子玩泥巴不可怕,怕就怕在它玩着玩着就会想起来世界上还有家长这种东西的存在,然后带着满身泥浆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过来,先从头到脚抖一遍,旋即直接往厚实的毛毛里钻。
这一抖一钻的威力,怎么说呢?
老虎一家住着的岩洞有三米高,现在洞顶上的干泥巴已经要挂成石钟乳了。
想到这里,安澜用力拽着柠檬的尾巴,把它从岩洞外面拖回来,旋即抬起前爪就把它压在了底下。
在玩耍这一块上,它和大哥金橘也没什么两样,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挨一顿毒打,光用咆哮是怎么喊都喊不住的。
好像能听到她的心声一样,近处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气味,从灌木丛里探出了两只圆耳朵。
安澜站起身。
压制力消失,柠檬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冲了出去,兜头撞在一堵墙上,然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一阵风般又刮回了岩洞里。
金橘迟疑地喷了个鼻息。
它大概是在赶路的过程中碰上了暴雨,被淋得七荤八素,原本膨开的毛发都被压得踏平,水流从下巴、前胸和腹部的白鬃上哗啦啦地往下流。山路崎岖,腿上都是暗色的泥浆,身上也沾了许多正在被冲刷掉的泥点。
一年不见,它又长大了。
安澜带着些警惕仔细观察着。
金橘并不知道它的体型会给同类带来警觉心,兀自以为自己在家长面前还是当年那只小猫咪,刚钻出灌木丛就欢天喜地地迎了上来,一直在喷着的鼻息喷得更响亮了。
鼻息是老虎打招呼的方式,也是一种传达善意和亲近的方式。
听它在那里打招呼打个没完,安澜也放松下来,喷着鼻息和它蹭了蹭脑袋。
金橘立刻眯起眼睛。
这个习惯还和小时候一样,蹭脑袋的时候就会眯眼睛。
不过等它再往前走了点,看清楚也嗅到岩洞里的情况后,那双眯起来的眼睛就瞪大了。
尽管从金橘毛茸茸的大脸盘子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拟人化的表情,但那种疑惑几乎都要从它的脑袋上溢出来了。大老虎抽动鼻子,下意识地对陌生幼崽从喉咙里挤出低吼声。它还想再龇出牙刀,可胡子还没翘起来,安澜就劈头盖脸地朝它脸上糊了两巴掌。
这两巴掌半点没有节省力气。
金橘被打得晕头转向,喉咙里藏着的发动机也熄火了。
它晃晃脑袋,刚抬起前爪要往前走,安澜又糊了一巴掌,它做了一个后仰的姿势,两只耳朵都背了起来,下巴简直快缩得和前胸融为一体。
小兔崽子。
成家立业心就野了。
两头大老虎一直对峙到金橘趴坐了下来,安澜这才扭头回到岩洞里去,把吓成鹌鹑的柠檬挡在背后。
过了好半晌,金橘才像小猫伸懒腰一样用夸张的姿势伸出一条前臂,悄无声息地朝前走了一步,然后又走了一步,把抬起来的前爪抱在胸前。它缓慢地走着,走了两三分钟才走到岩洞边上,抖了抖身上的水珠,甩出一片雨瀑。
柠檬打了个喷嚏。
安澜甩着尾巴哈气,金橘委屈巴巴地在岩石和泥土的交界处坐下了。
大雨滂沱。
雨声是很容易让人放松的白噪音,两团毛茸茸依偎在一起又很暖和,安澜没坐多久就有点昏昏欲睡,而柠檬更是早就把脑袋架在了她腰上,打起了小小声的呼噜。
金橘也在不停地打哈欠。
它虽然还端坐着,眼缝却越来越小,显然是要坐不住了。
接近傍晚的时候,雨势渐息,雄虎这才从打盹中挣脱出来。它从山洞里离开,隐没到灌木丛里,再出现的时候还带着一头肥硕的梅花鹿,鹿身叼在嘴里,脖子歪在半空,蹄子拖在地上。
似乎是被几个巴掌唤醒了小时候挨揍的记忆,在安澜推着柠檬上桌吃饭的时候,金橘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满,只是用力咬着猎物的后腿。
它把骨头咬的嘎嘣嘎嘣响,可柠檬渐渐放开来,吃得比它还要豪爽,满脸都是血污。
都说吃饭有助于增进感情。
三四顿饭之后,两头老虎就熟了起来,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金橘和去年一样负责了所有的狩猎工作,但没有对领地进行任何的侵入,负责完成领地标记的还是安澜自己。对小虎来说,有的吃就是一切,能带回食物来的老虎就是好老虎,没吃几顿山珍就把之前有的一点点小摩擦抛在了脑后。
安澜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
柠檬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岁大,而且因为是雌虎,父母的体型可能也不是特别大,看起来就小小一只。金橘就不一样了,它是头四岁多的壮年雄虎了,体型已经逼近巅峰,在国家公园监测到过的雄虎中都是数得着的,至少比安澜是要大一圈。
结果大的趴着,小的蹲着,小的在给大的舔毛。
到了秋天尾巴稍的时候,两只同样被人类养育过又被安澜养育过的老虎已经很亲近了,但金橘并没有选择留在领地里,而是和去年一样,在冬季第一场雪的时候就离开了。
或许是它也知道冬季食物短缺,一片领地养三头老虎不容易。
柠檬则完全不懂这些。
它只知道自己又没有雨水可以玩,又没有别的大老虎也可以玩,天气还冷得刺骨,所以很是失落了一阵子,每天都蔫巴巴的,圆圆的脸倒是吃得更圆了。
安澜不惯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