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族长也不用语言去打击儿子,而是慢条斯理地游过来,找准一只海豹,突然加速。它在快要接近海豹时极为灵巧地翻过肚皮,尾巴有个短暂的蓄力停顿,然后迅速地朝上打去。
海豹像坐了火箭一样朝天空飞去。
这一下足足抽了有近20米高!
安澜在海豹被拍中的一瞬间就听到了骨头折断的声音,旋即它又从20米高的地方落下来拍在水面上,哪里还有活的道理。
比起她自己的抽击,维多利亚的这个抽击简直可以被写进虎鲸教科书。
安澜立刻游到外婆边上去,缠着要学这个招数,而维多利亚嘴上说着不难不难只要练了都能做到,实际上鸣叫音都飞了起来,高得和吹口哨差不多了。
祖孙俩在这里互动,那边莉莲突然咔哒了起来。
四头雌虎鲸齐齐朝它那个方向一看,只见莱顿正摆动着大尾巴,头朝向外海的方向,游出去了七八十米远,准备若无其事地溜之大吉。
不能放过这个闹舅舅的好机会。
坎蒂丝和安澜十分默契地追了上去。
它们游过聚集起来的鲑鱼群,游过三艘观鲸船,游过一群正在相亲的北方居留鲸家族,除了呜呜咿咿的笑声什么都没有留下。
正在聊天的几头祖母鲸很是被吓了一跳,而还在接触的年轻人们更是目瞪口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南方乡巴佬从离它们不到一百米远的地方如流星般划过,沿途还撞碎了几只水母。
三头虎鲸在外海玩闹到深夜才归群。
嘉玛一直在呼唤女儿的名字,安澜并不担心自己找不到路。反而是平白被唬了一次的几个居留鲸家族被这清亮的鸣叫声刺激到,也开始发出各种叫声。
北方居留鲸有60多种发声方式,当它们此起彼伏地鸣叫起来时,就像身处于一座满是鹦鹉的南美森林。如果这时有研究学者往海中放水听器,他可能需要休息三天来抢救自己接受了太多信息的耳朵。
这一晚是海峡中最吵闹的一晚。
后来就连起先沉默着的过客鲸都忍不住在四公里外叫了起来,用自己的方言骂着“吵死了”“别吵了”“你们这些没用的鲸鲨”。
安澜和坎蒂丝一直靠在一起小声说话,每当听到一些有趣的发音时,姐妹俩都会尝试模仿;每当听到一些根本想象不到是怎么发出来的声音时,姐妹俩都咔哒个不停,啧啧称奇。
有几头虎鲸竟然能发出像放屁一样古怪的声音,听起来就和小孩子不耐烦时抿嘴唇喷气一样。
第二天天亮时,姐妹俩都忍不住想去看看这几头奇怪的家伙长成什么样子。
结果它们发现这些虎鲸不是奇怪。
而是神神叨叨。
一共七头居留鲸在曙色里并排游动,彼此紧紧相贴,当太阳升起时,它们同时侧过来,一支胸鳍举出水面,一只胸鳍沉在水里,好像在朝阳光致敬。
安澜觉得这个画面很眼熟。
一直到她游回鲸群,记忆才穿过几十年的时光轻轻浮起,被擦拭干净,重新成为透亮的玻璃。
是了,她曾经阅读过的莫顿女士写下的北方居留鲸故事啊。
虎鲸和太阳不是其中最感人的细节之一吗?
第一次看到那些描述时她还以为是艺术加工,可现在却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旋即她想:
它们在庆祝什么呢?
庆祝太阳出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还是今天家人还在一起呢?
语言不通带来的怅惘又击中了她。
如果能学会其它虎鲸的方言就好了……如果能学会其他鲸类的语言就好了……要是能听懂蓝鲸在唱着什么歌,听懂过客鲸的见闻,那该多好啊。
可是当语言共通时,再想去猎杀其他鲸鱼,也会变得极其困难吧。
在南极人们发现两头雄性虎鲸胃中有其他虎鲸的残渣,说明同类相食也不是不可能——更大的可能是,因为方言差异,某些虎鲸个体可能根本不把其他生态型的虎鲸当作同类。
安澜心中感慨万千。
想着未来还有那么那么多年,她开始仔细观察不同居留鲸家庭的生活,记录着它们的鸣叫规律,记一点是一点。
比起虎鲸研究学者,她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因为她可以24小时不间断地收听从10公里内传来的鸣叫声,可以更轻易地得知鲸群的位置在哪里,也可以更好地理解这些虎鲸在做什么。
一次她甚至尝试接近一头落单的雌性。
那头体型较小的亚成年雌性并没有被惊扰,它只是扭过身体用声呐探测了一番,然后就决定跟上去的安澜毫无威胁可言。
雌虎鲸轻快地游到一片浅水区,先是转了几圈,然后向下潜到水底,开始在布满圆石的石滩上摩擦身体。
这块石滩被居留鲸偏爱是有理由的。
安澜跟着游过去时,发现石头排布得恰恰好,表面也被水流打磨掉了棱角,但又没有完全磨平,还带着点粗糙。
盯着这块石滩,好像身上都痒了起来。
她沉思片刻,见雌虎鲸自顾自磨擦得很愉快,就小心翼翼地在三十米开外的地方找了堆石头,也开始清理表皮。
就在这时,雌虎鲸发出了一个鸣叫声。
这个鸣叫声后来成了安澜一生中学会的第一个居留鲸词汇,但她并不因为学会了这个词汇而感到快乐。
甚至还想打人。
第79章
当时安澜并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只能确定这头雌虎鲸做出攻击行为,允许她在距离很近的地方出没,并且还尝试和她进行交流。
难得的友善。
考虑到同生态型虎鲸之间第一次见面时最先说的话都是自己的名字,安澜在短暂的迷茫过后就以为这头雌虎鲸正在进行自我介绍,于是她也礼尚往来,做了个自我介绍。
整片石滩陷入了长达五分钟的沉默。
雌虎鲸完全不记得要继续磨肚皮了,它转过来用豆豆眼打量着外来者,似乎在思索刚才那串哨音是什么意思。
沉默又给了安澜一个错误信号。
她还以为这是对方愿意进行交流的表现,在只知道一个北方居留鲸词汇的情况,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尝试着叫了对方的名字。
沉默被打破了。
大约六七岁大的雌虎鲸发出了一长串扣击和哨声,速度快到安澜根本分不清也记不住哪些音节是词汇,哪些音节是语气词,然后它一摆尾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澡都没洗完。
安澜百思不得其解。
接下来好几天她都会特地绕到石滩来等待“新朋友”,但等了一周都没有等到。
期间共计碰到过五头成年虎鲸和两只幼鲸,所有这些虎鲸对她的反应都是类似的——先是在石滩外面踌躇一下,好像怀疑自己走错地方,然后才绕一个圈子游到澡堂中距离最远的地方去。
看来这次短暂的邂逅可能要没有后续了。
安澜有点失望。
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在跟着家族巡航时呼唤着“新朋友”的名字,结果没有等到小姑娘,反而听到了好几头北方居留鲸回应似的长鸣声。
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它们能和海豚一起游泳,和海豹一起玩耍,有的个体好像还能听懂其他鲸豚鸣叫中传达的信息,那为什么不能和ETP虎鲸交流呢?
抱着这种执念,安澜又开始记录语言。
好在维多利亚本就打算在温哥华岛附近度过整个鲑鱼洄游季节,更知道北方居留鲸的性格,因此也放任她在附近疯跑,不急着挪动。
7月8月很快过去,9月即将到来。
秋季是加拿大鲑鱼洄游最热闹的季节,洄游的鲑鱼种类也日渐丰富,掠食者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这里,参与这场自助盛宴。
更多的过客鲸在迁徙中赶来,在北海狮和海豹聚集的地方大快朵颐,连远洋鲸都被目击到在乔治亚海峡出现,蹲点等待前来捕杀鲑鱼的鲑鲨。
10月的约翰斯通海峡是天堂。
安澜从没见过这么多鱼。
除了红鲑,努力朝出生地洄游的还有狗鲑、粉鲑、银鲑和称为帝王鲑的奇努克鲑鱼,铺天盖地、浩浩荡荡。
海洋捕食者在鱼群中穿梭,白头海雕下来随便一伸脚爪就能抓到货,每天都有大量碎鳞肉屑随着海水飘荡到她身上。
满载而归的还有渔船。
安澜亲耳听到一个船员在闲聊时说他们单日捕获了超过70万条鱼,差点把渔网都撑爆,等鲑鱼被转移到船上时,整条吃水线都被淹没了,再多就要沉了。
这场面她是真没见过。
难怪北方居留鲸是居留鲸。
再想想温哥华岛和皇后群岛上遍布的志愿者小屋和悬崖瞭望平台,想想每天出海的船只距离监督员……
吃得好,住得好。
族群不稳健发展起来才叫怪事呢。
也就只有这么得天独厚的环境才能培养出北方居留鲸爱和平爱玩闹的性格,它们闲着没事就是开发新游戏,就是社交。
别人的社交聚会可能一年一次,有的家族在迁徙路上就把繁衍大事解决,但是北方居留鲸不一样,它们全年都在社交,群体中的雌性和雄性全年都可以交配。
安澜对它们越发感兴趣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她总是会出没在离几个家族不到三百米的地方,倾听它们的交谈。维多利亚不放心,有时候派出莱顿跟着她,有时候派出嘉玛跟着她。
外婆担心的冲突从来没有发生过。
北方居留鲸家族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就默许了这条小虎鲸的存在,只是自顾自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没有做出任何驱逐或进攻的尝试。
它们并没有在表达友善,只是漠视。
维多利亚开始渐渐感到放心。
但意外总会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时候降临。
事实上,那天早上离开鲸群朝狭角进发时,安澜就觉得有哪里不对,一直到事后她才回想起来,那天的狭角格外安静。
平时会凑在狭角聊天的一个小居留鲸家族消失了,它们不知道去了哪里,到处都听不到已经有点耳熟的转音。
安澜有点担心它们是不是碰到了不怀好意的人类,所以在这一带找了一会儿,莱顿陪着她一起找,什么都没有找到。
就是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