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知道做到什么程度是傅醒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又是什么程度傅醒才会出手。
邢思是是拖家带口的人,如非必要她也不愿意跟人起争端,毕竟已经过了需要够狠够疯才能立足的阶段了。
她总结了一下:“所以傅醒是能够接受正当还手的吗?”
原本无时无刻不保持良好姿态的姜曜没骨头似的躺在沙发里,摇了摇脑袋,“这我不知道,他定的规则最终解释权归他所有。”
邢思是笑了,拿起一个橘子剥皮。
“傅醒这个人……我一直看不懂他。”
青色的橘子皮在她手里一瓣瓣剥开,露出黄澄澄的果肉,清新的香气扩散,驱走葡萄的甜腻。
“我跟他几乎是前后进的异次元,都可以算是第一批玩家吧,可一次都没有正面交谈过。我也记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进入所有人的视野的,我有印象的时候,那会儿他已经有三个MVP了,在小镇里整天戴个面具,也没听他说过话……哦,那会儿人还不多,大家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还跟他做过邻居。”
虽然对傅醒不感兴趣,但姜曜还挺喜欢听她说这些的,有种见证历史的感觉。
邢思是说着,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他年龄应该不大,头一年的时候完全不会跟人打交道,就是对事能力强,人又傲又天真。”
傅醒这方面远远不如姜曜,同样是又傲又天真的开局,姜曜就懂得顺势而为因地制宜,傅醒却学不会,他就是宁折不弯的白杨,直愣愣地戳在异次元的漩涡当中。
“嗤。”姜曜发出了点声音,算是附和邢思是的话。
邢思是把剥好皮的橘子递给姜曜,接着道:“他挺目中无人的,就字面意思的目中无人。这也是我不看不懂他的点,他好像不太会去考虑作为人的感受,只有正确或不正确、应该或不应该的概念。”
都提到这里了,她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我猜啊,最开始的时候他很会救人,什么人都救,是因为救人是应该的。后来发现救的人里大部分都是坏人,转头和徐行一起成立了南区,是因为保护好人是应该的。再发现保护的好人也不那么好了,应该变成不应该,他就又做了新的决定,选择去惩罚坏人,这是当下应该的……”
姜曜认真听讲,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
可能傅醒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思维模式还真在这个逻辑里。
邢思是苦笑:“所以我是真的怕他,这个人的执行力太高了,我不知道他要达成什么目的,可很明显他的选择在一步一步变的具有攻击性,如果有一天我们为自己争取利益,都变成了他概念中的不应该……”
傅醒像是一段冰冷的程序,抛开情绪感受去做理论上最正确的决定,仿佛随时随地都能进入不被干扰的强力维护状态。
姜曜送了一瓣橘子到嘴里,没有着急开口。
“我是真希望他马上找对路。”邢思是平时没机会跟人深度剖析这些,也没人可以倾诉自己的忧虑,对着完全能够理解自己想法的姜曜一说就停不下来,“有时候我甚至会埋怨他,我觉得他没用,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成事。”
她这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把姜曜逗笑了,咯咯咯笑个不停。
邢思是无奈的看着她,半晌自己也笑了,自嘲道:“人还真是越老越容易操心。”
姜曜又吃了一瓣橘子,橘子肉口感偏酸但不涩,满口生津,还挺有滋味。
她觉得这个橘子有点像傅醒,缺点就是优点,优点又是缺点,很不好评价。
“唔……”她沉吟片刻,“我想我知道他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邢思是感兴趣地咦了一声,客气道:“还请阳阳姑奶奶指教。”
“他没有私心。”
“嗯?”
邢思是糊涂了,这是个什么问题。
姜曜吃完她给扒的橘子,意犹未尽,自己又拿了一个剥皮,边剥边道:“我上历史课的时候常常会想一个问题,我总是在想那些领兵起义推翻旧朝的皇帝,到底是为了解救百姓,还是因为自己想当皇帝。”
邢思是:“……”
真是闲的没事。
“我还去问过老师还有家长关于他们的看法,基本上所有人都让我自己想……”
邢思是保持微笑,心道这应该是答不上来被问住了的敷衍之词,要是邢思非拿这种问题问她,她也会这么回答。
“只有我妈妈跟我说,如果只是为了救人的话,一般人会选择成为医生、老师或者士兵,而不是统治者。”姜曜开始撕橘子外面白色的经络,“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因此得出自己的结论——那些人既想解救百姓,也想当皇帝。”
这样绕了一圈得出的还是两者兼有的结论,好像是白绕了,但邢思是知道是不同的。她无比深刻地认识到,眼前的这个女孩有着超过年龄的成熟,而这成熟并不是进入异次元后才磨炼出来的,这是她以前就有的。
邢思是养邢思非跟养儿子似的,她知道要养一个像姜曜这样天真骄傲又什么都懂的孩子要费多少心力。
进异次元的姜曜被保护着,也被锻炼着。
她本可以是温室里最美丽鲜妍的花朵,却被风雨摧残,丢失精心呵护出来的饱满与娇嫩,千难万难中凭借骨子里的东西重新扎根,长成与温室中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出众的模样。
真不容易啊。
邢思是神情一肃,听得跟认真了。
姜曜不知道她想了什么,认认真真道:“所以傅醒不行,只有统治者才能建立新秩序,他没有与之匹配的私欲,个人能力再强都没用。”
邢思是皱眉,“这么说无欲无求也不算一件好事?”
“倒也没有这方面的结论。”橘子终于干干净净地剥出来了,姜曜满意地往嘴里塞去,被酸酸甜甜的口感填满后道,“只是为自己努力更能找对方向而已。”
邢思是若有所思,也更苦恼了。
照这么说,傅醒那边不是无解了,她总不可能凭空给他捏出一个私欲来帮他找对路。
要是联合他人一起拆弹的话……没被逼到极点,恐怕没有人愿意对傅醒动手。
头部隐隐作痛,邢思是抬指揉了揉,把这事先放一边,笑盈盈道:“阳阳,你在为自己的什么努力呢?”
最后一瓣橘子入口,咕咚咽下。
姜曜抽了张纸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指,声音不重咬字清晰。
“为了自由地活着。”
书屋。
热气腾腾的茶水注入茶碗,茶壶里晃起的茶叶慢悠悠沉底,片片舒展叶叶饱满。
“我不喝。”
“我也不喝了。”
挤在内室里的玩家们纷纷摇手,只有程千帆要了杯捧在手里,也只是闻香,迟迟不喝。
就算是正常社会年轻人耐得下性子品茶的也不多,更别提心浮气躁的异次元了,换成酒还差不多。
“傅队。”有人按捺不住蠢蠢欲动,面上全是小心与戒备,“姜曜这么干是有什么阴谋吗?我感觉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有人附和:“对啊,他说是还救命之恩,可我不信。”
“有什么好不信的。”程千帆皱眉,“姜曜人不坏的,恩怨分明好不好?”
那人争辩:“我知道北区有很多人也是恩怨分明的,可这恩怨分明的时机不对啊。傅队推出这个新规定后,北区那些人是老实了不少,可那些老大们什么时候站出来正面认可过?没有吧?正面认可就是低头,他们可以照做,但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表态,偏偏这个最横行无忌的姜曜表态了,谁能不多想?”
张黎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他们争论不休,茶香蒸腾而上,包裹住嘈杂喧闹。
傅醒戴着面具,也没有喝茶。
这个时候大费周章地泡茶煮茶,只是平心静气的一种手段罢了。
他从小就不讨人喜欢,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却也不见哪位老师对他亲近,也没有关系好的朋友。
他的父母都是老师,往上再追溯三代都是老师,可以说是书香门第。长辈们在外教书育人都很亲和,在家却不尽然,相反的甚至有些严苛,一个做不好就是长篇大论谆谆教诲,他没有逃过这种耳濡目染潜移默化。
当然,傅醒不觉得这是错的,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的性格,只要每个人都做正确的、有底线的事情,就像垃圾可以有无数种扔法,但垃圾必须在垃圾桶里。
如果因为种种原因垃圾不能在垃圾桶里,他可以用尽全身力气去忍受,却永远不可能去接受这件事。
直到今天,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没有想到姜曜会这样去处理这场风波,她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不利的关系,回避过激地对同伴下手,以好盖坏,节奏带得飞起,完美地化解了本该两难的问题。
傅醒没有想过她会在这个时候把他也拉出来,他原本以为按照姜曜的性格,会生气,会做出让自己最痛快的选择。
她报仇也报恩,当好孩子做坏事,当坏蛋又做好事。
他预判不了姜曜的任何行为,也判断不了姜曜所作所为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正确又或者不正确。
她就像程序里无法消除却又不影响运行的错误。
傅醒想,如果是姜曜不把垃圾扔进垃圾桶,他能接受了。
众人说得口干舌燥,见人迟迟不开口,忍不住又喊了人一声:“傅队?”
傅醒垂眸,把温度降到不宜入口的茶水浇在茶桌上。
“姜曜不会做坏事,与其研究她,不如想想徐行。”
众人:“???”
目瞪口呆了好吧,姜曜不会做坏事还有谁会做!
不过相比起来,前领导确实是个更糟心的存在……
张黎很想来根烟抽一下,可怕被打出去还是忍住了,只用手指蹭了蹭裤袋,然后万分费解地道:“你们说他图什么,怎么好像我们是那种不死不休的关系,这么使绊子?”
程千帆冷笑,“很难理解吗?他本来就是这种人,见不得别人好,见不得别人出头,没有当皇帝的本事却有当皇帝的心气,把自己当九五至尊满脑子想着排除异己。要我说就是傅队不争权不夺势给他惯的,说一不二成自然了,哪能容忍傅队侵犯他原有的利益?”
张黎抽着眼角给她使眼色,当着正主的面你也太敢说了!
程千帆只当看不见,继续道:“这次还挑拨我们跟姜曜,得亏是姜曜聪明愿意吃亏,顺手把那锅给人扣回去了。”
众人沉默。
的确,不管姜曜是不是别有用心,由他们把徐行扯出来总是别扭,姜曜说出来就满身是爽了。
“徐行吃了闷亏,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傅醒道,“他还会在姜曜身上做文章,你们在副本里遇到姜曜或者姜曜的人,能让就让,尽量避开。”
张黎迟疑:“……这样会不会显得有点双标,不太好?”
“没关系,姜曜不会做坏事。”
“……”
众人无言,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信心,也不敢问。
傅醒蹙着眉头想了想,又道:“对了,资源本那边还有找到别的和星星有关的东西吗?”
“一直让他们找着呢。”张黎挠挠头,不解,“傅队,你到底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干什么?
傅醒有点答不上来,最后只说:“……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