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合上眼帘,将白起的军报递给范雎。
范雎仔细阅读之后,想了一下,就明白白起的意图了。
白起带领的这十万军队,正规军只有三万,因为白起认为,以现在秦军的武器装备和马匹供应,攻打南阳,如履平地,三万正规军足够了。
说是三万正规军,但也有一万二是从各地征召来的只受过县乡兵役训练的新兵,没有上过战场的那种,真正能提刀就砍会作战的老兵,其实只有一万八。
也就是说,白起认为,只靠这一万八兵卒,就可以拿下南阳和野王,然后攻打上党,窥视邯郸。
对白起如何用兵,谁也不敢置喙,秦王按照白起的要求,从蓝田大营调取一万八精兵,征发了一万二的新兵役,然后就是从各地调取刑徒、商人、隶臣、游侠、恶少年、借贷无力偿还者以及失地者,给白起凑了个十万大军,带足了两个月的粮草,一起进攻南阳。
事实证明,别说一万八的精兵了,就是只给白起一万二的新兵蛋子,南阳同样不在话下。
经过一年的南阳征战,
白起军中那七万成分复杂的兵卒,有一部分已经挣下军功,成为良民,可以选择回家乡,也可以选择就地分宅分地,在此成家立业。
更多的是来此打个酱油,没有获得军功的。战争结束之后,他们同样不能回家乡,而是要留在南阳进行军屯,为秦国戍守和建设南阳。因为他们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债务和刑牢要解决,直到他们立功,或者劳作让自己成为良民之前,他们都不能离开。
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人口迁移,这种半被迫的人口迁移,秦国官方是有相应的田地和税收方面的补偿的,所以,其实能留在南阳的这几万人,并没有那么的不情愿。
白起为什么要将这将近七万人安排在南阳地上,让他们开始在此安家立命繁衍生息?
因为他并不信任韩人。
虽然他是没杀多少人就将南阳和野王给打下来了,但是治军和治百姓是不一样的。
治理百姓,只要他们不闹出大乱子就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糊弄过去,你要是治军还这么糊弄,那很可能就是全军覆没,十万大军都在不知不觉之间被一个小卒给卖了。
这种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将整个大军葬送的战役,历史上可不少见,因此,白起是不可能在南阳之地留下太多的韩人的。
尤其是一个想法不合就背后捅刀的青壮男子,在以前,白起处理这些人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被绑缚在一起,驱赶入大河,淹死了事(华阳之战)。
如今不能杀,就只能迁移了。
单身男子必须迁,这个是军令,闹事不迁的都给拉出去处理了。有妻有子的三口之家五口之家的小家庭,征询过意见之后,半诱哄半强迫的全部迁走。
以上这些,既是人口组成中的大头,也是强壮的生产力,更是最让人忌惮的群体。这些人,必须强迁十之八九。
剩下的老弱,经不住长途跋涉,只能留下来。即将成年的十三四五的少年男女,也可以留下来。少年可以去做军中活,少女,可以与留下来的秦军组合新的小家庭。
也只有这时,这片新旧交替的土地,才算是安稳下来,才算是重新活了过来。
白起这样安排,为的就是创造一个安全的大后方,然后以此为倚靠,攻战上党。
上党群山环绕,先天地形优势摆在那里,不是那么好攻战的,白起从来不轻视任何一个敌人,即便现在上党与他,有如探囊取物。
但,老鹰搏兔,尚且要尽全力,更何况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白起一步一个脚印的做着最优安排,务必将上党一举攻下,然后按部就班的春耕夏种,将这块高地,彻底消化掉。
范雎尽职尽责的讲白起的所有安排解释给秦王听,再斟酌的在堪舆图上划出几个地方,供南阳三万青壮和家庭迁徙。
首先排除南郡和洞庭郡,这两个郡去年刚接手了新的土地,那里有新的楚人需要治理,韩人过去了,三方交杂,容易生乱。
河东郡也不行,河东离南阳太近了,不稳妥。
上郡?上郡倒是缺人,但是,上郡和赵国相临,这两年又相处“融洽”,将韩人迁移过去,那不是给赵人找刺激吗?
北地郡前年刚迁了三万韩人青壮过去,现在再迁过去一些,韩人就比秦人多了,那北地郡到底是秦人的还是韩人的?
陇西郡也不行,那里异族居多,秦人现在正潜移默化的与西域诸国沟通呢,不能让韩人去捣乱。
那么,就只剩下巴蜀和黔中郡了。
还有咸阳内史地区。
秦王下令:“将这些韩人,分批迁往巴蜀之地和咸阳附近,帮着修建渭水学宫。”
范雎忙道:“不妥!巴蜀多水蛊,韩人过去了,十死九生,且这些韩人都是良人,不是刑徒隶臣妾,不好让其去参与工室活动。”您这不是安顿百姓,而是在泄私愤!
秦王锐利的视线看着范雎:“相邦以为呢?”
范雎避开秦王的视线,想了一瞬,道:“分散开来,一万送去泾阳、高陵、栎阳、重泉、频阳这个五个县。一万送去芷阳、杜县、商於之地。最后一万,送往...送往黔中郡吧,给安平君安置。”
范雎的安排,前两万,都是在秦国腹地,而且是富庶的大县,最后一万,说是送往黔中郡,但其实,是将这一万人送给秦鱼,无论在哪里安置,都让他自行安排。
这样安排,才能让这三万韩人过的安心,才是真正的迁移安置。
范雎道:“臣有预感,这三万韩人只是一个开始,
只有将这三万韩人安置好了,天下之人才会看到我秦国的强大和包容,乃至于天下之人,慕我秦国,都愿意做大王的臣民和百姓。”
秦王叹气:“是寡人想岔了,幸有范叔提醒,才不至于让寡人犯下大错。”
范雎:“此乃臣分内之事。”
秦王颔首。
大殿里又安静了下来。
这是很少出现在范雎和秦王之间的安静,有些压抑,又有些捉摸不定。
范雎见秦王兴致不高,想想,似乎没有什么事要商量了,就准备告辞了。
谁知,他刚起身,就听秦王试探开口:“爱卿以为,上党只有武安君攻的下吗?”
范雎一惊,忙劝谏道:“王上,临阵换将,兵家大忌。”
秦王不虞:“上党眼看就到手,只是去攻战而已,让武安君去,是不是大才小用了?”
范雎急的脑门都要冒汗了:“正是因为上党眼看就要到手,才不能换将,若是让上党人知道大王换将,定会鼓舞士气,与我军死战,我军即便将上党攻下,那也定是一场大战,白白损耗罢了,请大王为秦兵卒着想。”说罢,深深拜倒在地。
说到底,给韩国呈碾压威慑态势的,正是一路稳扎稳打打过来的白起,这是一个没有破绽的时间线,在这个时间线的尽头,是韩人看不到希望的终点,你要是现在把白起给换下来,这个完美无瑕的时间线就有了断层,上党之人从这个断层里看到了曙光,一定会迸发前所未有的战力。
即便秦军最后胜利了,那也肯定是损兵损财,何必呢?
秦王未必不明白这道理,只是现在,他被白起的战绩给“震”住了,满脑子都是昏招。
好在,有“高明”的范雎在旁边做提醒,不至于真让秦王将王令发出去。
秦王听了范雎的劝诫,无法,只好给白起回了一个“自便”的回执。
秦王心情很快就愉悦了起来,因为白起在太行陉摆出进攻的架势,韩王终于顶不住压力,自认不敌,派阳城君来秦国与之议和。
义和的内容是将上党郡割让给秦国,以使秦国退兵。
秦王大悦,阳城君代表韩王与秦王签署协议之后,秦王一道王令发出,召白起回咸阳,以示秦国退兵的诚意,令派大将去接手上党。
阳城君则是急速回韩,让韩王发王令,命上党郡守将上党高地和百姓交给秦国派去接手上党的大将。
韩王等回了阳城君代表韩国与秦王签署的割让上党的帛书,同时,也接到了白起已经启程回咸阳的消息,心下松了一口气,然后给上党郡守靳黈(jìntǒu)发布王令,让他收拾收拾,与秦将交割上党。
上党郡守靳黈目眦欲裂:“我不!”
誓与上党共存亡!
韩王无奈,只能召回靳黈,派遣大臣冯亭去代替靳黈,以上党郡守的身份与秦将做上党交割。
非常可惜,冯亭也不愿意将上党给秦国,他给了赵国。!
第117章 失意
赵国,邯郸王宫。
是夜,赵王正酣睡,梦中他身披一左一右两种不同颜色的衣服,正骑着飞龙向无尽的天空飞去,正飞的畅快,突然,飞龙坠空,落至一堆金砌玉的财宝堆里,赵王惊醒。
醒来之后,觉着这个梦奇怪的很,又是飞龙,又是财宝的,觉着这是一个好兆头,便叫来筮(shi)史来为他解梦。
筮史听了赵王的梦之后,占卜了一番,得到了一个有气无实忧患之兆的结果。
赵王听了很不高兴,觉着自己明明是做了一个好梦,但做梦这等虚无缥缈之事,不好争辩,更无法反驳,只能自己憋在心里了。
三日之后,上党郡守冯亭遣使来报,说是愿意将上党郡十七城献给赵国。
赵王大喜,觉着之前做的梦果然是个好兆头,这不,人在家中坐,财从天上来啊!
赵王分别召自己的两个叔叔来议事,问他们要不要接收上党郡。
......
且赵国君臣对要不要接收上党郡进行了一场不甚激烈的辩论,只说武安君白起,按照王令,已经抵达咸阳了。
白起抵达咸阳之后,秦王好好的安抚表彰了他一番,又许下增加食邑的战功奖励,然后,就让他归家了。
白起虽然心中对上党对南阳有其他看法,但秦王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让白起没能将心里的话说出口,只好回自己在咸阳的家了。
索性韩国已经将上党献给秦国了,剩下的事就是相邦的了,他确实可以归家了。
白起在咸阳的府邸大的很,但里面宅院半数荒废着,只有主院供自己居住,几个偏院给姬妾、家仆和卫兵居住,其他的,就都锁起来了。
白起的老家在郿县,离咸阳不远,离雍城更近,白起的儿孙都在老家,所以咸阳城中主人只有他一个,冷清的很。
白起一归家,就有从郿县来的家仆回禀,说是白起的老妻,从去年夏天就病了,如今看着不大好了,请白起归家见老妻最后一面。
白起今年五十八了,父母兄姊早就故去,惘然回顾,身边之人,竟只余老妻一人了。
白起顾不得其他,只让家仆略略收拾一二,便启程回郿县了,都没来得
及跟秦王说一声。
出城门的时候,在城门十里亭之处,白起遇到了秦鱼。
秦鱼是听说上党被韩国献给秦国之事,特地来咸阳看看情况的,他算着日子,白起差不多这几天就回来了,但没想到,白起行程会这么快,不仅已经回到咸阳,还已经面见过秦王,这就要回郿县了。
秦鱼庆幸,他在半路上遇见了白起,要不然,他要是想见白起,就只能去他的老家郿县了。
白起遇见秦鱼,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白起:“安平君如何行色匆匆?”
秦鱼是个简单利索的人。这个时代的人出门,一定要坐符合自己身份的车,带好符合自己身份规格的仆从和卫队,穿符合自己身份的衣裳配饰,总之,就是身份越高的人出门的礼节就越繁琐,若是轻车简从的,要么是你有了不得的要事不得不这样,要么就是你不知礼,让人笑话。
白起自然不会笑话秦鱼,认识这么多年,他知道秦鱼只是不喜欢赘余,并不代表他出行带的人和物就少了。
白起跟秦鱼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说他是因为有不得了的大事要处理,所以才这么轻车简行“行色匆匆”的。
秦鱼也回以玩笑:“迫不及待见武安君也。”
白起轻笑了一下,然后没甚精神的挥挥手:“既已见过了,这就分别吧。”
秦鱼心下诧异,相约道:“若是武安君不急于这一时三刻,不如下车对饮一番?”
白起颔首:“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