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意聚拢眉目,寂珩玉言语间嘲意不断,“你与寂寻皆是我座下傀儡,既认我为主,便不得抗命不得忤逆。”他问,“你如此谋逆,我要如何留你?”
逼问之下,寂无的脑袋越垂越低。
片刻喉间滚动,生平第一次用微弱又固执的态度与之反抗,“主人也说,我二人仅是傀儡。主人掠杀我已不是一次,我又谈何在乎。”
寂珩玉脸色崩碎:“你敢这样说?”
寂无抬头,跟着讽笑起来:“难道主人还没有意识到吗?若在以前,寂寻死活我自是不会在乎,因我是邪傀,无心自无情。如今你心有所念,自生怜悯。我们身为你魂血所凝的傀,当然也会受到影响。”
宛如当头棒喝,寂珩玉刹那无声,颀长的身体似冻结的松柏,直愣愣地僵在了原地。
寂无顺势质问:“我们已修不得缚厄道了。”他一语中的,“我想,从主人决定杀死厌惊楼,夺取魔骨时,也定打消了那个念头。如此,日后主人将如何处置我二人?”
第1章 110
寂无目光间的坦荡一时间让寂珩玉无法给出回答。
喉间滚动, 沉默四下蔓延。
寂无不准备就此作罢,高高仰着头颅,持续逼问, “是再次将生出情感的我们重新放回天地, 继续做那永世的邪魂煞魄;还是把我们留在你身边,看你堕魔, 助你成为天地间新的魔尊?”
寂珩玉不说话, 垂在腿侧的双手死死攥着。
片刻闭了闭眼:“我自然不会舍弃你们。”
“那就是后者。”寂无面无表情,“可是主人, 我与寂寻都是为了顺应缚厄道而生, 如今你反道入魔, 真不怕招来道谴么?”
寂珩玉倏然睁开, 眼尾泛红, 气势陡然压迫过去, “你在教训我?”
“我在提醒你。”寂无说, “你当真要为了一个人……”
寂珩玉连一个字都不愿再听下去, 挥袖将寂无召回。
胸腔起伏剧烈,他跌回倒榻上, 满殿空寂衬他一人孤苦。
若说是为了谁, 其实也没有为谁。
曾经他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爬出渊牢, 成为六界所谓的“护法战神”;最后又被逼得灵力尽失,仙根尽毁, 只能依靠这凝魂咒重塑身形,便是这缚厄道, 也是他万般不由己时择选出的最后一条路。
他好像一直被囚在了渊牢。
他好像一直没有走出去过。
或者说,囹圄住他的从来都只是命数。
如今他想挣脱命数, 尝试自私一次?难道也是错吗?这近六千年漫长痛苦的生命里,他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一丝光亮,当然要想方设法地抓住。
不是为了谁,是为了他自己。
——他也想好好地去爱一个人罢了。
寂珩玉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间错综复杂的纹路就好像是他的这一生,十指用力攥紧,眸中逐渐变得清明。
寂珩玉当夜去了一趟凤凰坞。
被经过残肆的梧桐林恢复原先,流转在其中的还原术尚未全然消散。
他没敢惊动里面的人,只是在朝凰树外安静站着。
直到身体有些吃不消,才局促着靠近,伸出手臂,犹豫许久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了触门印,让他失望又不失意外的是,对于他的禁制又重新加了回去。
寂珩玉抬起的指尖勾了勾,收握成拳,一点点垂下。
正要离去,树穴里传来声音:“是天衡君吗?”
听声音稚嫩,还有几分熟悉,像是那只胆小,时常躲在暗穴里不敢出来的刺猬灵。
“天衡君等等,我去找龟爷给你开门。”刺猬灵扭着小屁股跑远,没一会儿就把负责守门的龟爷从睡梦中叫醒,生拉硬拽地过来给寂珩玉开了门。
光波涌动,个头比小刺猬大不了多少的龟爷站得歪三倒四,若不是那根桃木拐杖支撑着,怕早就栽倒进了地里。
“为了安全,门印三月会更换一次,所以才将天衡君拦在了外头,让龟爷再给你个通门密令即可。”小刺猬胆子小,平常都不敢和人大声讲话,就连和小朋友们玩耍都不敢主动,只敢远远看着。
但是他不怕寂珩玉。
小刺猬觉得天衡君和母亲口中的上仙们都不同,他温和,温柔,还时常给他带来许多新奇的玩意。
小刺猬那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对他的信任,殊不知眼前之人并不是他熟悉的“天衡君”。
寂珩玉眸光闪烁,摇摇头,将一瓶灵丹和信封一同递交过去,“门印就不必了,劳烦你帮我把这个带给桑离。”顿了顿,他又解开腰间的环龙玉佩,“送你。”
寂寻常给这里的小孩子送些小玩意。
他毕竟不是寂寻,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去哄孩子,讨这里人的欢心。
小刺猬看出那玉佩昂贵,未接,仰起头说:“天衡君大可放心,我会把东西送到阿离手上的。”说罢这话,他拿着东西一溜烟跑远。
寂珩玉也没有再作逗留,遥遥看了眼桑离木屋的方向,转身离开朝凰树。
小刺猬马不停蹄来到桑离家。
院子里漆黑一片,他原以为人是睡了,打了个地洞从门槛下面钻了进去,可是屋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小刺猬当即就急切起来。夜深人静,他也不好打扰过休息的族人,当即跑到曲佑那边,想要告知桑离失踪的消息,
结果没等进门,就被兔儿灵拦住去路。
虽原形为兔,可身为灵族护法,阿莫行事作风颇为毒辣,平常冷肃着一张脸,让小刺猬最为惧她。
事关桑离,小刺猬也顾不上恐惧,对她磕磕巴巴地说了一番事情经过,怯生生把一路紧攥的东西递给阿莫看。
阿莫眸光闪过动容:“给我吧。”
小刺猬不肯交。
阿莫无奈道:“桑离前些日子外出受伤,近日都在灵庐休养,担心惊动到族人,这才隐瞒着。”
灵族对族人有着无条件的信任,更别提是小刺猬这样的小孩子。
他乖巧地把东西都给她,还不忘关心几句桑离伤情,临走时还换得了一小包零嘴儿。
阿莫仔细检查了一番那瓶灵丹,确定无害,才带回到灵庐。
室内热气萦绕,炉子蒸汽腾腾,熏得满屋子都是药香味。
“许是天衡君送来的灵药,只是不知他为何不亲自过来,竟托了个小赤孩。”
曲佑拧开药瓶嗅了嗅,满足点头:“嗯,上好的归元子。”
曲佑倒出两颗,搀起桑离,把药就着引子送服进去。
她独自在家里的桌上昏了一夜,还是隔壁家的婶子发现的。到目前虽说是情况稳定,却也没有苏醒的迹象。
阿莫忧心道:“阿离何时能好?”
曲佑笑她:“九尾断尾好比舍命,没个几日哪能这么快好。”她摇着扇子给桑离擦汗,“就是不知短短一夜,发生了什么。”
阿莫心里也有疑问,同时把信也递过去,“天衡君还留下了这个,要拆开么?”
曲佑瞥了一眼,毫无兴趣地摇摇头。
想到桑离缺失的那条尾巴和突然失去踪迹的缠丝蛊,心里也能猜出一二,“许是夫妻间产生了间隙。桑离约莫三五天就能醒来,到时候让她亲自看吧。”顿了下,“对了,你嘱咐给龟爷,若天衡君再来,便将桑离生病的消息告知给他,免得又生误会。”
阿莫点头,暗自记下了叮嘱。
只是让人失望的是,寂珩玉并未再来朝凰树。
五日后,在归元子的灵药加持下,桑离终于醒了过来。
她睡得昏沉,醒来后还是没有什么精气神,一直干瞪着眼睛盯着顶饰,直到熬药的小药童注意到她睁眼,才惊喜地出去喊人。
不多时,曲佑携灰狼走了进来。
“阿离可是醒啦?”
桑离挪了挪干涩的眼珠子。
她头重脚轻,看人都像是飘着的,气海虚虚,哪有什么气力应话,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药刚巧晾好,曲佑端过那碗泛着苦意的药碗,“来,一口气喝了,喝完就有力气说话了。”
那药闻着味道不好,桑离也没有矫情,就着曲佑的小手,憋着鼻子咕噜噜喝光了药。
果真没有骗她。
一碗温药下毒,热意自丹田流转至四肢百骸,转而温了整个身子,亏空的灵息也渐渐回归。她眼睛里有了神,问:“我怎会在灵庐?”
“你晕在家里了,是钱婶子发现的你。”曲佑忍不住用那奶声奶气的声音教训,“你呀你,可真是胡闹。轻易断了一条尾巴,哪能不去医治,还独自一人在家的?若是晚发现些,你早该重新投胎去了。”
哦。
桑离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嘴角。
她也是第一次这样断尾巴,哪会想到会直接睡晕过去。
“过多久了?”
“都五日了。”
五日……
桑离正想问寂珩玉有没有来过,曲佑就像是发现了她想要说什么,把保存完好的信件交到她手上,“天衡君托那小刺猬给你的,还有一瓶灵药,若不是那瓶归元子,你少说要晕个三五月,哪能这么快好起来。”
桑离:“。”
若不是那寂珩玉,她连这三五天都不会躺。
气性归气性,桑离可不是那种会耍小孩子性格的人,当着曲佑的面,她拆开信封,一眼扫过信上内容。
[桑桑:
我知你恨我,我也知我难辞其咎。每夜凌晨,我都会在凤凰坞外的梧桐林等你。
子珩留。]
事到如今,他还想着见她呢。
寂珩玉的所作所为都像是一根鱼刺深深卡在喉咙,每每想起都让她心头作梗。即便她昏睡了那么久,那一幕幕依旧清晰地烙刻在脑海,让她怎么能轻易抹去?
桑离握着信纸的手指不住紧缩,过于用力,到最后指甲嵌穿了信纸。
一旁默不作声地曲佑抚摸着阿姐那身柔软的皮毛,淡淡扫过她眉间情绪,说:“阿离,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桑离垂着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