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惑生狱的五百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又无时无刻不再自问。
他真的……足以与之相配吗?
他卑劣,低贱,便是谋天反道,便也洗不清这一身污秽,即便真的是大业达成,也要受万人唾骂的。可她皎如明月,何足珍贵,寂珩玉于心不忍,让她跟着受这世间唾弃。
“桑桑……”他闭上眼又说,“我于心不忍。”
桑离浑身一震,骤然明白他其中之意是为何。
喉咙一紧。
桑离紧紧贴过去,一人一狐密不可分,她的嗓音低到似如呢喃,“我也于心不忍。”桑离抖了抖耳朵,“看世人骂你,厌你,然而我只想去喜欢你。”
不被人喜欢的寂珩玉,是桑离在这个世上最喜欢的人。
她也想去怪罪他,埋怨他,讨厌他。
可是如果真的那般做了,这个世上就再也没人要他了,她实在是……于心不忍。
寂珩玉指尖一僵,侧身用力的蜷搂住桑离何。
桑离埋在他怀里哭,泪水濡湿颊边的毛发:“寂珩玉我求你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离开我。”
第1章 116
寂珩玉气息转淡, 闭眼不醒似然已经安睡。
桑离抹干净眼泪,跳下床准备出去看看岐有没有回来,结果刚离开朔光殿, 就听长凛前殿传来震耳嘈杂。
“天衡仙君才是归墟掌宫, 你们天阁的凭什么管我们!”
“就是!我们所有伏魔卫隶属归墟,不论是天阁还是神域, 你们都没有资格管我们!!”
“我们只听仙君一个人的!”
“天衡仙君管顾不当, 引渊牢大开,如今事故起因并未查清, 天衡君又身负重伤。归墟不可一日无主, 在天衡君痊愈前, 神域特意派我等前来辅佐, 你们拦于门前, 真想抗命不成?!”
长凛前殿熙熙攘攘围满了人。
站在中间的三位上仙身着白金勾边长袍, 从装束来看分明是神域那边的仙司, 一个个都修为不低, 此时面色严肃,面对着归墟弟子挑衅, 毫不退让。
桑离抿了抿唇, 小心挤进人群,特意隐藏了气息, 暗中观察着情况。
归墟弟子显然不吃这套,归墟宫自来与天阁水火不相容, 即使知道寂珩玉因受刑而重伤,也不想听命于这些惹人厌恶的天阁仙司。
他们懒于辩驳, 争吵间兵刃已攥在掌中。
就在群情鼎沸,剑拔弩张时, 月竹清的及时出现避免了一场纷争。
她拦在众人身前:“不可无礼,都且退下。”
女子嗓音不大,夹着晨珠般清冽的冷意,瞬间将火意消融,一群人死死瞪着几名仙司,不忿地咽下满腔火气,暂退到了她身后。
为首上仙不屑地目视着月竹清。
她缓而行礼,姿态不卑不亢:“原来是文山上仙,有礼了。”
天阁管制复杂,无上道尊之下坐镇着四大仙圣,仙圣再往下就是十二金仙,其中文山上仙主要负责规章制度,手段也是出了名的无情刻薄。如今无上道尊派他前来,打的是什么算盘自然不言而喻。
“天衡君尚未苏醒,你这门下弟子倒是欲反了。”
此话一出,引后人作怒。
月竹清抬手相拦,笑了笑:“归墟宫日夜镇守天外一线,往日飞进只苍蝇,宫门上下都严阵以待,上仙忽然莅临,宫门弟子自是紧张。”
文山上仙眯了眯眼,声音跟着转变危险:“你说本仙是苍蝇?”
月竹清并不慌乱:“文山上仙多想了不是,小仙只是想说,无论是对待外物还是外人,归墟永远都保持警惕,只有这样才能守护好六界,毕竟……”她顿了顿音,“这归墟海下面是百层渊牢,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进出的。”
她话里话外皆是讽刺,偏生谈吐得体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文山上仙脸色黑了绿,绿了白,生生压下火气,抬掌甩出文书:“这是无上道尊亲下的文书。天尊顾念着天衡君的伤情,特意派我们前来分忧,这段时日我等三人都将暂留归墟,月竹小仙可有异议?”
所谓的排清隐患是假,借口监视倒是真。
月竹清笑意不变:“自是没有。”
她扭头对身后的弟子说:“带三位上仙去天清宫落脚。”
弟子颇为愤愤:“可……”
月竹清甩对方一个眼色,他生生咽下火气,咬牙切齿地伸手引路:“这边请。”
“哼。”文山上仙不屑地睨过众人,拂袖而去。
桑离趁机来到月竹清身边。
没等她说话,在旁的弟子愤愤不平道:“师姐凭什么让这样的人进来,你明知……”
月竹清脸色骤变:“明知仙君受戒未醒,神域以此为借口处处针对,你们为何仍不懂得暂隐锋芒,还要与之相峙?”
一番逼问让几个年轻气盛的少年郎面面相觑,气焰旋即消散。
他们低顺着脑袋:“……我们就是气不过,兄弟们为守渊牢出生入死,神域那群高高在上的老儿无所作为也就罢了,今日又凭什么如此苛待我们,我看他们不过是仗着手持权利……”
眼看少年郎越说越激动,避免声音传到里面,情急之下月竹清施过去一道噤音术。
她怒不可遏,生平第一次失态:“距离渊牢失守不过六日,你们又想要神域再多扣归墟一顶纲纪废弛,御下不严的帽子?”
底下全都没人敢吱声了。
月竹清疲惫地深吸两口气,“近日都安分守己,待仙君醒来,自有定夺。”
月竹清这些话让躁动的少年郎们定了定神,点头后接连散去。
刚才桑离一直没说话,月竹清这才有空理会她,这些天她也累得不轻,眼尾逶迤着倦意,面对桑离,仍是柔了眉眼,微微舒展笑意:“君上如何了?”
桑离喉间滚了滚,突然有些不忍心再让她分担这些压力。
月竹清轻轻捏了捏桑离手腕上的软肉,“岐师兄约莫着快回来了,我们去朔光殿看看去。”
两人相携回到朔光殿。
正巧,岐和厉宁西这师兄弟二人也同时回来了,不过身后并没有跟着无衍照虚真君,再看神色肃肃,想来情况不容乐观。
“无衍照虚真君……”
厉宁西摇摇头,颇为失望:“闭了无我关,难以见真身。”
无我关是身心合一 ,入潜天外的虚妄关,没个千来年醒不了,就是肉身已死,神识也依旧遨游天云之外。
偏生是这个节点……
桑离内心沉重,想着要不要再去一趟水云天,请巫山渡厄真人……
四人心思重重返至内殿。
前脚踏入殿门,几人就被其中景象惊得抽了口凉气。
寂珩玉已恢复蛇形,巨大的躯体层层盘旋,几乎占据寝殿所有空隙。
他蛇头匍匐在身体上,双目紧闭,额心流转着一团奇异红光。
岐暗叫一声不好,冲上前将手抵至寂珩玉额心。
桑离见势不妙,忙问:“师兄,寂珩玉怎么了?”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激动,他高大的身躯发着抖,“牵魂引。”
牵魂引?
桑离一愣。
月竹清和厉宁西也是闻言一惊。
岐解释道:“是无上道尊的手笔。”恼怒作祟,气得他拳心收紧,“他想用此掌控君上。”
桑离不解望向月竹清。
她皱着眉难以开口,最后还是厉宁西沉着神情解释道:“所谓牵魂引,便是以梦控人。控梦者将其魂魄拉入心境,在心境中编织一场大梦,重新赋予性格,按照拟定好的身份改写一生。待此人醒来,便会彻底忘记现实,完全转变为梦境中的性格,再难更改。”
桑离听得身上阵阵发冷。
说白了,这不就是洗脑吗?!
“仙君向来心思坚定,想必是刑罚蹉跎,这才给了神域可乘之机。”
桑离呆然地上前几步,忍不住伸手抚上他冰冷的鳞片。
他没有任何反应,垂眸安然,呼吸平缓,如若休憩一般。
怪不得他一直喊疼,一直挣扎,想必他是知道了无上道尊施加在他身上的东西,所以才以命相抵,然而……
桑离沉默许久,忽然扭头看向三人,“那……若我入梦呢?”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我是说,我与他共梦,破坏梦网,拉他醒来。”
三人面面厮觑,最后还是岐斟酌着开口:“为了保证梦网牢固难破,无上道尊定然也会派其余人入潜君上心境,共同编织梦网。按理说,你的想法是可行的,可……”
他欲言又止。
桑离急问:“可是什么?”
岐抬头直视着她的双眼:“你虽然不会受牵魂引影响,可是一旦入潜心境,你也不会再记得当今的记忆。换言之,你与君上再不相识,如若你没有顺利地让他苏醒,自己也将自身难保。”
牵魂引之所以为千魂引,便是以魂入梦。
魂死身灭,是为牵魂引梦。
即便是神仙,也无法控制梦境。
在别人的梦境里,你是怎样的身份;怎样的性格,有着怎样的人生,这些都是不可控的因素,一旦超出预想,后果将不堪设想。
桑离五指紧扣,她牢牢凝视着寂珩玉沉睡的眉眼,决心不可撼动,“我要去!”
她去意已决。
桑离扯了扯嘴角,“神域想将他变成听话的傀儡,我偏不如他意。”
寂珩玉是怎样的人,桑离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