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她生下女儿后,她所有的努力和对困难的抗争,都变得不值一提。
——在别人的口中,她被贷款成了跟愚昧山村里的姑父姑母一样的人,她这一生最为厌恶最为痛恨的人。
苏荇甚至不敢再去想,母亲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态,让她去跟凌贺津相亲的?当他们结婚的时候,她又用了多少理由,才将自己说服?
若是就这样,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在这栋别墅里生活下去,真的好吗?
苏荇很茫然,又觉得倍加痛苦,每次看到凌贺津,都会让她想起来,当初她们母女离开零湾别墅的导火索。
曾蕴说过的那些话,历历在目。
那时候她还小,尚且不觉得如何,后来长大了,她的生活里有了新的人事物,零湾别墅那几年的生活,也恍若一场梦,被埋葬在记忆深处,更是不曾记得曾蕴这个人。
再后来,宗翰的出现,让她殚精竭虑,患上严重的心理障碍类疾病,为了治病,为了像个正常人一样好好活着,好让母亲放心,她接受了心理治疗,忘却了所有让她不愉快的往事。
甚至为了能按照母亲的心意,跟凌贺津结婚,让他保护自己余生,她把曾经在零湾的生活也都一并忘却,将凌贺津当成一个全新的相亲对象来对待,也好让自己早一点接受他。
直到此时,再次回想起来,苏荇才猛然察觉,这场婚姻,简直就是踏着母亲的被碾碎的尊严,而建立起来的。
苏荇对凌贺津更加冷漠,几乎不再跟他说话。
小林心里焦急的不行,想做点什么,却被老管家拦住了:“再等等,先生好像有了打算。”
凌烨按捺不住,这天吃过晚饭就跟在他爸后面,亦步亦趋地进了他爸的书房。
凌贺津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凌烨走在后面,带上了门,开口就质问他:“你是不是不想过了?”
凌贺津却说:“苏荇心情不好,你别招惹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比如现在,好好写你的作业,大人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
凌烨皱眉,骂他:“等被抛弃了,我看你怎么办!”
看着摔门而去的儿子,凌贺津摁了摁眉心,叹息一声。
不是他不想解决,而是,现在这个时机不太好。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苏荇最近又想起来些什么,就更不敢擅自开口了。
他在等苏荇先开口。
凌烨下楼去,在冰箱里翻了一会儿,,找到两杯布丁,拿着上楼去了,径直走到苏荇的卧室门前,竖起耳朵贴在门上,企图听到一些什么动静,但是,他什么都听不到,房间里面安静的像是空无一物,只好敲了敲门,喊道:“苏荇。”
不多会儿,苏荇就打开了门,看向他:“怎么了?”
凌烨从门缝里钻进去,将其中一杯布丁放到床头柜上,自己吃另一杯,说道:“你心情不好啊?明天周六,要不要我带你出去玩儿?”
苏荇意动:“去哪?”
她在家也确实有点烦,但又无处可去。从小到大,因为相貌和家庭,苏荇就没有所谓的“闺蜜”和至交好友,能够保持点头之交对她来说就已经算得上朋友了。
工作后就更加不可能有朋友了,不论是在商务局还是在闻天传媒,她接触到的所有同事,都有利益关系,更加不可能成为朋友了。
苏荇从不觉得孤单,她从来都是,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的性格,只不过,没有人能帮她参谋,帮她出主意。
这两天也不只是因为母亲的事情,才对凌贺津不理不睬。苏荇总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还没有想起来,她得赶紧想想办法。
她也想过要去找韩肃,但那样的话,凌贺津和白灵也都会第一时间知道。出去走走也好,说不定就又能想起来一些什么了。
看她答应了,凌烨也忍不住笑起来,说道:“那你早点起,最晚八点,咱们八点半出发。”然后站起来,将她那杯布丁递了过去,又说,“快点吃,吃完了刷牙睡觉,不要管我爸。”
苏荇失笑,跟他解释:“我们没吵架。”
凌烨不以为然:“反正都是我爸的错!”
苏荇看着他走回卧室去,又说了一句:“赶紧写你的作业,大人的事情你少操心。”
凌烨“嘁”了一声,却还是应道:“在写了在写了,就只剩物理了,睡觉前一定能写完,你早点休息吧。”
苏荇忍不住笑起来,这几天的烦闷,仿佛瞬间去了一半。
真好呀,能够有个这样温暖又善良的儿子。哪怕不是她亲生的,苏荇也觉得这是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了。
凌贺津故意没关书房的门,听到两人的说话声,也忍不住弯起唇角。
每到这个时候,他也会突然觉得,有个儿子还是挺好的,尤其是有个十五岁的,但是恋爱神经发育迟缓的儿子,既能帮他哄老婆,还不用担心,会像魏听寒一样,忙着哄自己女朋友。
凌烨刚坐下,就没来由地打了两个喷嚏,嘟囔了一声,也没想是他爸在吐槽他,继续低头做题了。
提早把作业写完了,周六日他就有两天的时间,可以带苏荇到处去玩一玩,带她散散心,省的在家里憋着,本来没心事的,也要憋坏了。
凌烨带着苏荇去了ASE俱乐部,学习射击。
“他们都说,这项活动很解压,对体力要求也不好,你来试试。”
苏荇摸着手里的枪,总觉得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但又仿佛带着几分熟悉。
凌烨还在絮絮叨叨跟她说着诀窍:“……听懂了没?要不,你自己先试试?”
苏荇回过神,对着他展颜一笑,点头:“好。”
子弹向着靶环飞过去的一瞬间,仿佛一道光直直射入她的额叶区,被掩埋的记忆,终于自黑暗中显露了出来。
苏荇骤然晕倒,凌烨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
是宗晖大喊了一声:“凌烨!你在发什么呆?!快将她抱起来,我去按铃找医生过来!”
凌烨这才回过神来,将苏荇抱了回来,放到一边的长沙发上,跪坐在她身边,不停地喘着气,心脏“砰砰砰”地跳跃着,声音又大频率又快。
苏荇又一次站到了白色的房间里。这一次,她穿着白色的裙子,仿佛跟房间里极致的白融为了一体,只有乌黑的长发,明确昭示着她的位置。
很快,画面变幻,房间被还原成了现实里的某一处。
很显然,这不是凌家,至少,这个房间不是凌家现在这个别墅里的。灰扑扑的、阴暗的装修风格,也不是她和凌贺津的审美。
苏荇突然惶恐不安,就在这时候,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赫然是宗翰。
二十岁的宗翰,看上去更加不好惹了,阴郁且疯狂,眸子里的红血丝遍布,像是许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似的。
看到她,宗翰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然后在自己的耳边说了什么。
苏荇仿佛一个站在上帝视角的第三者,被动地看着这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但是她只能看得到画面,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看到自己在挣扎,当然要挣扎,被这样的人碰一下,她都会恶心地想要吐出来。
宗翰的力气很大,她挣脱不开。然后,她手里不知道何时握紧了一把匕首,义无反顾地对着宗翰刺了过去。
自然而然地,刺歪了,但也伤及到了宗翰,血液往外渗出,黑白的梦境里,那一抹鲜红格外刺眼。
宗翰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儿,忽地抬眼笑起来,随即眸子里的神采就变了,变得像个没有感情的、冷漠阴狠的杀人犯,他掐住了苏荇的脖子,然后抢过了她手里的匕首,低声喃语:“姐姐,你看,我们都是一样的呢……”
苏荇骤然清醒,她想起来了——她曾经来过这里。
也是在这个俱乐部的某个包间里,她第一次见识到了,宗翰的真面目。
或许应该称之为,震慑。
他是个疯子,是个变态的潜在杀人犯。不,或许那时候,他已经是个杀人犯了,但是苏荇太过天真,也太过相信年龄,她总以为,《未成年保护法》的存在是有道理的,未成年确实是需要保护的,怎么可能会去伤害别人呢?
那个男人的样子她已经记不清了,因为实在太害怕,她也没有看清楚。
宗翰用一把水果刀,将他两只手的手筋,一点一点挑断了,用了大概半小时。
他说:“好久不做这种事了,有点生疏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宗翰唇边还带着笑,直直地看向苏荇,仿佛在警告她:“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哦,姐姐可不要像他一样惹人厌烦。”
苏荇的记忆里,那个男人的惨叫,宛若穿耳魔音,始终遗忘不了。只要一闭上眼,男人的惨叫和求饶声,就在她耳边响起,苏荇开始神经衰弱。
再后来,她又在同样的包间里,见到几次这样的场景。不仅仅是挑断手筋,或者打碎膝盖,宗翰折磨人的手段千奇百怪,比满清十大酷刑还要更加血腥残忍。
苏荇的心理障碍,也就是那时候患上的。
她是一个被爱着长大的孩子,遇到的最大的恶,无非就是那些流言蜚语,以及付欣欣疯狂的嫉妒和造黄谣,这样的残酷,她在影视作品里都没见到过不打马赛克的。
苏荇的心理,逐渐就失控了。
那一次,来了几个外国小孩儿,都是跟凌烨差不多大的年纪,当时差不多是十三四岁的年纪。
宗翰说:“你们谁能亲到姐姐,我就许他一个愿望。”
苏荇瞬间应激,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对着第一个走过来的金发男孩儿就刺了过去,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等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满手是血。她把每个人都捅了一刀,包括宗翰。
幸运的是,她没有经验,不了解人体结构,力气更是小的可怜,所以只是刺伤了他们而已。直到现在,那几个少年,也依然好好地活着。
网球大赛的时候,她曾经见到过那几个少年。甚至,他们都还在活蹦乱跳,健康地去参加国际网球赛事,真是讽刺啊。
再后来,苏荇突然就想明白了。
宗翰说那句话,并不是为了羞辱她,而是为了刺激她,他想要把自己,变成她的同类。如果不是后来,她拿起水果刀对着宗祎,她也不会被放走,说不定,宗翰的计划,就成功了。
不,他不会成功。
苏荇坚定地否决。如果那时候,宗祎没有将她放走,他们三个人,就会同归于尽。或许,宗翰因为男主光环,会幸免于难,但她死之前,一定会拉上宗祎。
医生简单检查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跟凌烨说道:“或许是应激反应,有些人,对子弹的声音和枪的后坐力很敏感,第一次不适应,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状况。不放心的话,可以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咱们这边会报销全部的检查费用。”
凌烨稍稍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就在这时候,苏荇睁开了眼。
凌烨顿时惊喜万分,立刻凑了过来:“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吗?眼睛疼不疼?心脏呢?”
苏荇忍不住笑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脸蛋:“没事。”
缓了一会儿,苏荇才又坐起来,说道:“给你爸打个电话,我先去报个警。”
凌烨顿时傻眼:“啊?啊?啊?”
苏荇催促他:“快去。”
凌烨没有动,反而拿过了她的手机,表情无比严肃:“报警做什么?你先跟我说清楚。”
苏荇无奈,只好悄声跟他说道:“有个包间里面,藏着宗翰作恶多端的证据。”
凌烨顿时瞳孔地震:“该不会是你留下的吧?!”
好大的胆子啊!要是被他发现了,你会没命的!
“你怎么敢……算了,要是报警了,你是不是得去作证啊?他们会不会把你也当成帮凶啊,这可怎么办……还是先把我爸喊过来商量一下吧?”
看着好大儿欲言又止又后怕的小表情,苏荇真切感受到了他的关心,会心一笑:“不会,我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