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她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他临行前她亲手做的,上面的青竹纹样她绣了好久。
所有的一切都像在无声无息地嘲讽着她,那荒谬可笑的半生,那些愧疚不安,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全都是笑话!
她癫狂地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她笑弯了腰,重新捡起地上的烛台,用帕子擦干净上面的血迹。
目光再次扫过整间屋子,血迹遍布,尸体横陈,如同人间炼狱。
笑声惊动了外面的人,有脚步声往这边快步赶来。
她拿着烛台,朝自己的脖颈刺了下去,温热的液体四溅,瞬间天旋地转,重重地倒在地上。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看到门被人用力踹开了。
……
齐二娘该是哭的,为这可怜的人,可她哭不出来。
她仿佛也溺水了,胸腔里有冰冷的窒息感传来,散发着无能为力,却拼命喘息的剧痛。
怎么会这样?
刘娘子已经重新来到了这间屋子,为何还是没能逃出去?这宿命一般的轮回,可曾饶过谁?
难怪墨墨同高大郎长得像,原来是亲父子。
高家人太可笑了,将他们唯一的子嗣亲手杀死了哈哈哈哈——
原来刘娘子所有的不幸,都是高大郎一手造成的,可笑他竟然全不知情,以为妻子与人私通,背叛了他,以此为耻,怀恨在心,极尽刁难。
他们有什么资格厌恶她,嫌弃她,辱骂她?他们才是最无耻,最可憎的人。
她原本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完自己的下半生,却全部被他们毁了,以那样凄惨而屈辱的方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沉塘了。
还有墨墨,他那么聪敏可爱,孝顺又上进,也才六岁多,还有着大好的青葱年华。
可他没了,什么都没了。
.
河岸边有许多妇人在捣衣,一边用力地挥着棒槌,一边与旁边的人闲聊。
七嘴八舌,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一女子端着盆衣裳向这边走来,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找了块位置,也不与他们打招呼,径直摊开衣裳洗衣。
旁的人看见,说话声停了一瞬,接着声音压低了些。
“那不是罗娘子吗?她怎么又过来了?”
“我看见她怪别扭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心想安慰吧,却怕揭了她的伤疤,反而惹人不快。”
“你想多了,人家心大得很,我要是发生了那种事都没脸见人的,人家还大大咧咧地出门,半点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和流言,没事人一样,你怕什么?”有人明褒暗贬地说。
“你别这样说,罗娘子本来就够苦了,我们也应当多体谅一些,她如今能够好好地生活,比什么都强。”说话的人叹息着,看了认真洗衣的罗娘子一眼。
“话说罗娘子当初可真勇敢,而且有本事,敢去官府告状。岑夫子竟也支持,一点不嫌弃,之后也没有休了她。做到这份上,一句有情有义都是说浅了,这样的郎君天下难寻。”
“谁说不是呢,我跟货郎多说了几句话,我家那口子就唧唧歪歪老半天,让我离人家远点,念得人烦。”
“去去去,你是在抱怨,还是在炫耀,一边去。”有人发出嘘声。
细细碎碎的交谈声,传到罗娘子的耳朵里,变得模糊不清,只能听见只言片语,其中还有她的名字。
她也不在意,认真洗着自己的衣裳。
这样的情形她已经习惯了,从那件事之后,她走到哪里都要被人说几句,像如今这样,背着她小声说还算是好的。
有些大婶子老婆子,当着她的面故意大声说,不外乎就是“不检点”“脸皮厚”“不知羞耻”。
她听着,从一开始的愤怒,也变得麻木起来。
这几年与人的交往也越发少了,从前的闺中好友不再往来,与村中妇人更没什么交集,见了面也不会打招呼。
她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相安无事。
快速地洗完衣裳,拧干,收进盆里。端起盆子回去了。
到家里时,丈夫已经下学,正坐在院中看书。
岑夫子见妻子回来,放下手中的报纸,迎上去接过她手中的盆子,同她一起将衣服晾在竹竿上。
晾衣服时,他犹豫地说,“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故事,挺有意思的,你要看看吗?”
他是想给她看的,他知道尽管已经过去了很久,她的心结依然没有打开,一直横亘在心中。
但又怕这故事会让她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反而伤了她。
罗娘子无所谓地说,“可以,我等会儿看。”
吃完饭,岑夫子将报纸上的故事指给她看,然后自己悄悄转身退出房门,给她留出空间。
他慌张又焦躁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无法平静下来,止不住地担忧,怀疑自己的决定。
屋内,罗娘子捏皱了报纸,眉心凝结成川字,呼吸渐渐紧促,呼出来的每口气中都带着躁意。
他什么意思?为什么给她看这种故事?
明知道丈夫不可能有恶意,她还是忍不住怀疑了起来。
直到她读完了整个故事,看到最底下的作者有话说,那里只写着四个字。
——你本无错。
孤伶伶地独占一行,毫无存在感,却又无比显眼。
瞳孔骤然紧缩,一直覆盖包裹着内心的坚冰,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敲开了一条缝隙,顺着纹路蔓延开来。
岑夫子听到屋里传来的哭声,止住乱转的脚步,转身冲进去。
看着伏在案上哭泣的妻子,手忙脚乱地道歉:“对不起娘子,都是我不好——”
她扑进了他的怀里,让道歉声戛然而止。
“不要说对不起,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她哽咽地说。
岑夫子又惊又喜,妻子已经许久没有同他如此亲近过了。
她心里介意,他也怕她为难,两人都是分房睡的。
这是几年来,她头一回抱住他,靠得这样近。
他颤抖着手,轻轻地揽住她瘦削的肩膀。
“娘子,他已经死了,你……”
“我知道,我会好好的。”
他不再言语,任由她的泪水打湿衣襟。
二人静静相拥。
.
“父亲,快看,儿寻到个好东西,特来献给您。”身着锦衣的青年,嬉笑着走进屋内,对端坐在书案后处理公务的刑部侍郎说。
钟侍郎虎目一瞪,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吹得胡须飘了几下。
“别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往我这摆。”
“这回可不是乱七八糟的,你看了就知道,写得很精彩,妙笔生花,自成方圆。”钟逸群滔滔不绝地赞叹。
“行了行了,拿过来让我看看,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儿还自成方圆了?”钟侍郎对儿子说话毫不客气,也不讲究措辞。
钟逸群一噎,“父亲,你这话要是让同僚听见了,定要参你一本。”
“你管我!”钟侍郎懒得搭理他,夺过报纸看了起来。
“哎,你看错地方了,在这儿呢!”钟逸群急忙指出来。
“我就想看先这个。”钟侍郎逞强道。
钟逸群无奈叹气,自己歪到一边,四仰八叉地躺着,没个正形。
钟侍郎只看了两行字,就忍不住将目光挪到儿子说的那个故事上。
看入了神,他忘记旁边还有人,不断地发出唏嘘声。
看到某处,他愤怒地拍桌,“岂有此理,无耻至极!”
“和奸者最多徒刑两年,怎能动用私刑?!不对,刘娘子是受害者,她根本不用受刑。”
到最后他骂都骂不出来了,哭得涕泗横流,“呜呼哀哉!天不佑苦命之人!”
钟侍郎哭得帕子湿透,再擦不干脸上的泪。
旁边递过来一条帕子。
钟侍郎伸手接过,“多谢。”
他觉得不对劲,猛地抬头一看,钟逸群兴致勃勃地瞧着他,脸上满是兴味儿。
钟侍郎恼羞成怒,一把将湿帕子摔到他脸上。
“哎呦!阿耶,我这好心没好报!”
“你算什么好心,故意看我出丑是不是?”钟侍郎怒道。
“你就说这故事好不好?”钟逸群得意道。
父亲哭得这么惨,还能反驳他不成?
“好个屁!胡言乱语,毫无逻辑,危言耸听!”钟侍郎强行为自己挽尊。
“那你还‘呜呼哀哉’,还涕泪横流?”
“……就是胡言乱语!”钟侍郎强撑着。
“那你说,哪里胡言乱语了?”钟逸群反问。
“国有国法,不论是什么罪行,都得依我大唐律法,经由官府来判。怎么可能按照他们所谓的族法,动用私刑,一旦被发现可是大罪。更何况沉塘这种刑罚,残忍至极,简直骇人听闻!此事绝无可能发生!”钟侍郎绞尽脑汁地挑刺,越说越理直气壮,抖擞了起来,自觉重新找回颜面。
“谁说不可能的?父亲,你莫要忘了,我们族中也是有族刑的,只是不曾动用,其他各家也有。长安乃天子脚下,多少双眼睛盯着,没用过也正常,可其他地方呢?为了不闹上台面,维持世家脸面,背地里各种阴司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