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日暮西山,光线昏暗,仆役们点上灯,他才惊醒过来,又沉思了半晌,向后院走去。
进了屋里,许母张氏正坐在镜前,由婢子伺候着拆卸发饰,见他进来,忙起身道:“郎君回来了。”
她上前伺候他更衣,嘴上说:“郎君怎的这时才回,魏亚台有什么公务何不等上职的时候再说?”
“不是公务。”
许御丞解释了一句,不再多说,张氏也没敢问。
自从上次被打后,她变得更谨言慎行了,之后夫妻二人默契地略过那次争端,不再提起七娘,关系变得和缓,恢复往常。
换上寝衣,许御丞坐在床榻上,没有动作,沉吟了半晌,对拆卸发髻后,洗脸涂抹香膏的张氏说:“魏亚台今日是受卢家之托,前来提亲。”
张氏搽脸的动作微滞,“哪个卢家?咱家没有适龄的女郎了。”
“范阳卢氏的主家大房,卢仆射家,求娶七娘。”
张氏手里的香膏罐子没拿紧,在妆奁上磕了一下摔在了地上,里面的香膏也被震出来了些。
她失神地望着铜镜,忘了将地上的罐子捡起,讷讷张口,却想不出要说些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范阳卢氏谁人不知,怎么会是七娘?
婢子快速地拾起罐子,将地面打扫干净,随即侍立在一旁,不敢再发出声音。
“你明日去她那儿一趟吧,告诉她嫁给卢家,我可以既往不咎。”许御丞沉声说。
张氏回忆起那些因她受的苦,想要拒绝,却说不出口。
“好的,郎君。”她没有回头,盯着铜镜。
婢女们熄了灯后退出去。
夫妻二人躺在榻上,许御丞辗转反侧,张氏僵硬地躺着,一夜无眠,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将将眯了一会儿。
张氏醒来过后,仍是难以置信,怎么会是七娘呢?她哪里来的本事被卢家看上?
她自己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她曾嘲讽七娘以为得到诰命高枕无忧了,却不知长安城里面没有哪户好人家能看上她。
但如今来提亲的卢家,可不是单一个好字能形容的,那是连皇家都敢挑剔拒绝的五姓七望啊!
莫说他们这样的人家不敢高攀,就算是身居高位但缺乏底蕴的勋贵想搭上边儿,也得掂量着自己的身份够不够数。
如果说勋贵来许家求娶,他们还能端着身份拿乔,好显示出不慕权贵的清流作派,可遇到这样的人家,恨不得感恩戴德地立马答应。
这简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隔空打在了张氏的脸上,让她无地自容。
但内心又怀着隐秘的暗喜,如果七娘能够嫁到卢家,那她这个教养出女儿的母亲也会得到重视,身份地位跟着水高船涨,在交好的贵妇中是一件值得夸耀的资本,夫君再不能说她不堪为人妇。
张氏梳妆后,坐上马车,早早地往许乘月住的方向去了。
她心烦意乱,不时掀开帘子的一角看看,见还没到,越发烦躁。
——要不说许乘月得意自己住址挑得好,没有意外根本遇不见许家的人,怪就怪长安只有两个集市,售卖的东西还不尽相同,恰巧遇上了。
终于到了许乘月的居所,大门紧闭。
张氏下了车,贴身婢女前去敲门,不见有人应答。
等了好一会儿,张氏不耐烦了,才有人来开门。
开门的是一个张氏不曾见过的女子,她身着胡服,身高体壮,唬得张氏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谁?”张氏忘了客套,直白地问。
“你又是谁?”扈十三娘疑惑反问。
头一回大清早地有人来敲门,许娘子她们还未睡醒,只有她刚穿戴完毕,匆忙跑过来开门。
“你是许七娘的仆役吧?”张氏转过弯儿来,下巴微扬,“我是她的母亲。”
扈十三跟了许娘子这么多时日,第一次见到她的母亲。
过了这么久终于来人了,但他们不是不肯认回许娘子,还说她有辱门楣吗?
如今怎么愿意主动上门?
对于张氏说她是仆役的话,扈十三未曾辩解,径直侧身让开大门,请她们进去。
“七娘人呢?”张氏来到正堂,半晌不见人影,眉心微蹙,不悦地问。
母亲到来不主动出去迎接,还迟迟未出,让她在这里等待,礼数规矩她全忘了不成?!
因有客人在场,扈十三不好独自出去练武,一直陪在张氏身边,动作生疏地学着秋露给她们端茶倒水。
听到张氏的问话,毫不遮掩地回答:“许娘子在睡觉。”
“什么?!这都日上三竿了,她还不起床?!”张氏惊道。
接着她指使扈十三,“你快去把她叫醒。”
扈十三听话地去了,出正堂大门时,头疼地按了按眉心。终于知道秋露夏荷为什么每次提到许府,脸上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许乘月酣睡正香,沉浸在美梦之中,梦见她左拥右抱,走上人生巅峰,正思考着今夜去哪个美貌小郎君的院子里,猝不及防的敲门声惊醒了她的美梦。
她无力地伸手挽回,美人仍是离她而去。
猛地睁开双眼,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生气地对着房门,“怎么回事?”
门外传来扈十三娘的声音,“许娘子,令堂上门来了。”
刚睡醒的脑子比较迟缓,许乘月思索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说她母亲来了。
不就是母亲,算什么大事?还可以再睡会儿。
她安然躺下,闭目补眠。
——等等,她在这个时代没有母亲,那好像是原主的母亲。
许乘月蓦地睁开双眼,充满了惊疑之色。
第136章 母女对峙
许乘月洗漱穿戴完毕, 到达正堂时,张氏升起的怒火濒临爆发的边缘。
但她知道不是教训的好时候,于是强行按耐住了。
只简单地说了她两句,“你怎么回事, 现在才起床, 以后到了别人家里,遭翁婆嫌弃, 夫郎不满, 看你怎么办。”
她自认为随意的一句话,直接点燃了许乘月的怒气。
既然我会到别人家里, 那关你什么事?
大清早的美梦被扰,心情本不甚美好,还被人说教, 谁能忍得了?
“那不嫁人就好,万事大吉。”许乘月不耐烦地回怼。
“女子怎么能不嫁人?”张氏当她在说胡话,想发怒,却记起自己来的目的,哑了火,“莫说气话, 要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
“我就是考虑了才这么说的。”许乘月认真道。
张氏遭到女儿接二连三地反驳, 自觉身为母亲的尊严被羞辱,怒火再三高涨,险些控制不住翻了脸。意识到眼前的女儿并不是原先受她掌控, 任她摆布的乖乖女了。
“好啊你, 被封了诰命, 翅膀硬了,敢对母亲无礼大声说话。”张氏气道。
“翅膀要是不硬, 早被人折了,还能活到今天?”许乘月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更何况谈不上无礼,就事论事罢了。”
她神色认真,目光坚定,面无惧意。
张氏一时无话可说,拿着帕子的手紧紧攥握。
正堂之中气氛僵硬,无人出声,安静到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空气被一双无形大手捏紧拉扯,紧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秋露与夏荷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心跳如雷似鼓,声音大得能让所有人听到。
许乘月不受影响,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战术,垂眼看着案几上的花纹,又转到杯中的茶水,茶叶在其中沉沉浮浮。
最后还是张氏先开了口,经过这一番,她也明白了现在的许七娘不好惹,所以说软话求和,“母亲也是为了你好,既然你不爱听,那我就不说了。”
许乘月没有回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不是那种前一秒还在针锋相对,下一秒就能顺着别人给的台阶下了,然后当做无事地言笑晏晏,既往不咎的人。
她知道自己挺死板较真的,所以朋友少,也懒得费心去交际维护关系。
在这短短的几句言语交锋中,她思考起了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权力的争夺,你强他弱,你弱他强。
张氏见她不说话,自动忽略,说起她来的目的。“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一件喜事,想要告诉你。”
许乘月瞬间精神,心里暗道:来了。
“范阳卢氏的主家大房卢仆射家,昨日托人前来提亲。你快收拾东西跟我回去吧。”张氏说道,观察着她的表情,“你父亲说,只要你乖乖嫁人,他不追究你以前做的事了。”
话是这么说的,但张氏不觉得她会拒绝,这天大的好事傻子才会反对。
“我拒绝。”许乘月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张氏:“……你好好想想,那是范阳卢氏。”
许乘月当然不会因为她的话反悔。
从脑海里犄角旮旯的记忆中搜寻了一番,扒拉出来范阳卢氏到底是何方神圣。
原来是五姓七望,那就不奇怪了。难怪他们会因此而妥协,前来找她。
就是那几个自命清高,特立独行,孤立于皇室、勋贵、普通世家三者势力范围之外的bking,平等地瞧不起除五姓之外的所有人。
偏偏其他人还追捧,以与五姓通婚为荣,难怪许家这么上赶着。
不过,卢家求娶她这事怎么想怎么奇怪,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图谋的。
无所谓,反正她不会答应。
“已经想好了。”许乘月仍不改口。
张氏气结,“你识不识好歹,卢家多高的门第,别人想攀都攀不上,你能得他们家来求亲,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错过了卢家,哪里还找得到这么好的婚事?”
“我压根儿不想攀,是你们急着与卢家结为姻亲,怕错过了大好的机会。”她理直气壮地反驳。
她不想嫁人,给自己找一群爹,当牛做马地伺候。
难不成许御丞低头,是为了她这个女儿好?
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