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坐多久,姐弟二人离开了。
离开之后,许九娘谴责弟弟,“你刚才为什么不挽回劝说阿姊?难道就这样看着我们的家散了吗?”
许六郎无奈,“我原本是想说的,可看阿姊那个样子,分明是铁了心要断绝关系。绝不会因为我三言两语而妥协,不如现在这样各自安好,况且耶娘也不乐意见到她,再强求只会闹得更难看。”
他说的许九娘何常不知道,只是抱着一家和乐的幻想,还心存希冀罢了。
最后又是无言。
她挑起车窗的帘子,看着窗外的人流往来,车水马龙。看到一家三口欢声笑语,小女孩儿兴奋地拿着刚买到手的糖葫芦,分享给耶娘。
转而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浮上心头,不知是为自己,为阿姊,还是为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就这样吧,她想。
然后放下了车帘。
.
如今正是院试举行的时候,今年的院试比往年更热闹些。因为今年有会试,会试每三年举行一次,许多人想抓住这个机会拼一拼,如果这次不过一等就又是三年。
参加院试的举子们,正兢兢业业地考试,期盼在这场鲤鱼跃龙门之战中拔得头筹,能在入围的名单中占有一席之地,方不负多年所学。
已经过了院试,正准备乡试和会试的人,面对更多到来的对手们,也有了竞争的危机感,全身心地投入备考之中。
在大家伙儿都关注着科举,看看有哪些旗鼓相当的对手,或者趁此机会结交人脉的时候,一本关于科举的话本骤然闯入他们的眼帘。
有些文士忽略性别,看得乐呵,代入其中,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了过目不忘的天赋,跟主角一样步步高升,受众多夫子的赏识看重。
有的则紧促眉头,骂月明胡言乱语,侮辱他们多年所学,科举需经年苦读,不可能如她书中所写的轻而易举,更不用提女子扮作男装,跟男子一样读书应试。
月明的话本,主人公有许多家境贫寒,或处境危急,只能通过自己打拼,步步上升。再加上她本人写作风格接地气,通俗易懂,所以在底层百姓中名声很好。
但在文人阶层中,褒贬参半,尤其是她写的这个题材涉及科举,许多人自觉受到冒犯,破口大骂者不在少数。
甚至有人生出了危机感。
“我觉得她写话本的目的不纯。”
“何出此言?一个话本能有什么目的?”
“怎么不能?她所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都与寻常女子不同,观其言行,便能觉出她这个人,有反骨在身。”
“我更不懂了,这和她的目的有什么关系?”
“你看看她的话本,目的昭然若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就是个小娘子女扮男装考科举,是有些不切实际,但这只是话本而已。”
“若是放在原先,你可会简简单单地接受书里写这种内容?”
“……不会,我会将写书的人骂个狗血淋头。”
“这就是了,她要让大家一步步地接受她灌输的想法,让大家对女子科举不再坚决反对。”
“?!!那我们怎么办?”那人声量拔高,惊道。
第142章 走群众路线
“她能写, 难道我们不能写吗?这样,我们几个,都写几篇文章,投稿到与山海报不对付的报纸上。”
“我觉得可行。”
“好, 大家一起写。”
几人密谋完毕, 紧锣密鼓地谋篇布局,接连写了好几篇文章, 投稿到他们看准的报纸上, 广撒网,看哪家能选中, 比如《常平晨报》《志学报》《杂谈小报》等等。
这些报纸顾名思义,分了类别。有些是刊登日常新闻;有些是专为学子生员,发布关于劝学向学, 以及一些学习经验、知识总结的;有些则是一些坊间杂谈。
编撰报纸的主编看到这些稿子,不太意外,有几家收了,有的没收。
因为各自的经营理念不同,所持的看法也不一样,有些主编认为不符合报纸本身的定位, 有些则不愿意得罪山海书肆和开阳郡君。
倒是《志学报》这种本身偏学术的严谨报纸, 刊登了有关抨击《易钗而弁》的文章,引来持相同观点的文人一片赞誉。
但在别的群众中没引起太大的水花,因为大家能分得开话本与现实, 也知道这事本身是错误的, 只是看个乐呵而已。
所以不如投稿人预期的那样, 引起舆论对月明的攻讦讨伐。只在原本就看不惯她,对她大肆抨击的那些人里流传着。
没对月明本人造成任何影响, 甚至书的销量仍是节节攀升。
这让几人气闷不已,有关系不对付的士子嘲讽他们小题大做,一个话本而已,还真当什么大事,郑重其事地写文章攻击。
几人憋着气。
“他们这群人有眼无珠,别人都打到家门口来了,他们一点警惕心都没有!”
“等着瞧吧,她的真面目早晚有一天会暴露出来,这群嘲笑我们的人,到时候就知道他们多么短视,我们多么有先见之明了,哼!”
.
许乘月对女官的事,确实有些想法,却又拿捏不准太后的态度,她是最高掌权者,但恐怕不乐意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一旦提起女子参加科举,掌有话语权,声音最大的文人群体,必定会联合起来反对,届时包括勋贵、世家和寒门士子在内的所有人,都会暂缓互相之间的矛盾,一致对外。
因为比起已经在盘子上争蛋糕的势力群体,原本被他们排除在外,现在想要加入的女子更被他们所不容。
面对的敌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囊括了整个大唐几乎所有的掌权者。
她能抵抗得了吗?
更让她犹豫的是,她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凭什么身份去做?
在这样的时代,会有人理解她吗?
也许在那些女子心里,相夫教子,才是对她们来说最正确的路,而不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历尽艰辛去做女官。
她自以为是地争取这个机会,也许只是让所有人看了笑话。
男子冷嘲热讽,暗笑她不自量力。
女子笑她疯癫,不去做“女子事”,反倒与男子争抢,与她划清界限,将她排除在外。
那对她来说简直像噩梦一样。
而且她不是个圣母,为什么要自以为是地去替别人铺路,她前不久还自身难保,被所有的读者攻击。
可她没办法忘记,在洛阳的时候,有个小读者问她,为什么女子读书是为了嫁个好人家,她无法回答,只让她好好读书。
也曾有读者写信,分享日常,说话本里主人公的经历丰富多彩,她们有自己向往的远方,为了执念和理想,永远拼搏向上。
而她没有,她不清楚自己活着为了什么,所有的人都告诉她,丈夫和孩子是最重要的,所以她的往后余生便只绕着他们打转。
她很喜欢看她的话本,让她仿佛也短暂地拥有了别人的人生,抽身之后虽然有些落寞,但从中汲取了一些力量,觉得这人生好像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还有一封皱巴巴的信,是一个不太识字的老婆婆写的,说听了她的书后,才意识到从前错得离谱,后来送了孙女去上学堂,还美滋滋地炫耀,孙女除了第一次拿了甲中,之后每一次都是甲上。
一封接着一封,写着她们不能对外人诉说的心事。
所以最终她还是决定要做些什么,填满心中的不平。
这本书的第一册 ,发售的销量,和读者的反应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好,算是成功地走出了第一步。
她也不求他们,能立刻心平气和地支持和接受,但书籍和文字对人造成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在他们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观念已经悄悄地转变了。
她同样看到了那些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攻击她的话本写的是无事实依据的胡编乱造,通篇都是违反公序良俗的歪理,对没有学识,不知深浅的百姓会造成不良影响。
许乘月抖了抖报纸,嘴角扬起的弧度意味深长,还挺敏锐的,可惜谁会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话本而大动干戈呢。
走群众路线就是好。
群众们不负许乘月的期待,给出的反响很热烈,山海书肆连着好几天挤满了人。到第二册 发售的时日都不见空档,忙得脚不沾地。
不同于上本偏向历史类,这本的主角出身低微,来自普通乡下人家,更容易被人接受。
且初期描写的基本是日常生活的鸡毛蒜皮,爽点更贴人心,通过科举跨越阶层、一步登天又是所有普通人遥不可及的梦,能从书里得到满足,受欢迎是理所当然的。
这本书的影响范围不只在长安和洛阳,还有其他各个州府。
在先前,各个州府的书肆主家,接连跑到山海书肆求合作,争取地方印刷和售卖的授权。
山海书肆并非来者不拒,对他们各自的店铺进行审查,挑选了一些作风还算不错,诚信经营的店铺。
随着售卖市场的扩大,许乘月的话本真正卖遍全国,进入大唐的各个地方,包括但不限于魏州、汴州、扬州、苏州。
苏州乃是江南水乡,因这一带水利发达,所以甚为繁华。
每次会试中,进士及第者不少祖籍来自于苏州。苏州文气甚重,作为治所的吴郡,当然尤甚,集市中坐落着不少书肆,供文人士子学习之用。
吴郡集市中,有一家叫做江枫书肆。
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等营业时间过了大半天,人群才稀少下来。
一位挑着担子,粗布麻衣,裙裳简朴的妇人腿脚利索地走到书肆门口,将担子往地上一放。
细看她的衣裙上有很多补丁,不过针脚细密,看不出来是补的。
走进书肆里,她问:“掌柜,最近有新书吗?”
掌柜抬头,看见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乌黑的头发中散落着银丝,让她看起来上了年纪。
“段娘子,许久不见你来了。”掌柜笑着韩暄,“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出了许多新书。”
说着,他话音微顿,有些犹豫,“只不过都是话本,或许你不会喜欢。”
“没关系,先让我瞧瞧。”段娘子说。
“好。”掌柜从书架上拿出几本书,全部递给她,“就是这些。”
“这么多?”段娘子颇为诧异,她是书肆的常客,自然知道书店往常印刷的新书不多,毕竟能著书立说的人也少,卖得最多的是一些常用的典籍或者批注。一次出这么多新书实在罕见。
她随意地,动作却极为小心地翻了翻,发现著书的竟然都是一个人。
只是看到上面的书名,她不由无语凝噎。
什么毒妃,发财暴富,飞升成仙,始皇帝哭求,光看名字就觉得不是什么正经书。
掌柜看到她的表情,也笑了,“段娘子别看这书名起得莫名其妙,俗不可耐,其中的故事却是别出心裁,构思精巧,值得一读。”
段娘子本不打算买,她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一文一厘都挣得辛苦,掌柜却说值得一读,让她犹豫了起来。
她翻着书,目光触及到最下面的一本,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