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写着《科举之易钗而弁》。
心脏重重地一跳,段娘子抿着微微发白的嘴唇,半晌才说,“好,我买了,这几本都要。”
掌柜说了个数,段娘子掏出钱放在柜台上。
伸出的手粗糙黑黄,布满粗茧,但洗得干净,甲缝里不留一丝污垢。
钱货两讫,段娘子抱着书,放进担子的包袱里包住,那包袱所用的布料竟比她身上穿的衣料还好。
她挑起担子,重新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
书肆里,一位同样来买书的客人,好奇地问,“掌柜,你认识那位娘子?”
掌柜点了点头,“是鄙店的常客。”
“她看起来家境不富裕,怎么有钱买书?”客人疑惑地打听。
“唉,你有所不知,她是个爱书之人,所有的钱财基本用来买书,吃穿都将就。”掌柜叹息着,“我原先劝过她,她却说‘无书不可活也。’”
客人沉默了,接着感慨,“这位娘子倒是个性情中人,不过她家里的丈夫孩子不在意吗?”
“她丈夫早已经……”掌柜指了指天上。
客人意会,尽管仍有些好奇,也不再多打听了。
“这是您的书。”掌柜打包好书递给客人。
他没说的是,他跟段娘子是同乡,所以知道她的来历。
她嫁过三任丈夫。
第一任丈夫得了病没救回来,她本不欲再嫁,耐不住父母劝说,只能听从。
第二任丈夫遇到意外,被发狂的疯牛一头撞死,她再次守了寡,父母那时已经不在,却被贪图钱财的兄嫂逼着改嫁。
第三任丈夫不靠谱,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她忍无可忍,与丈夫和离,跟娘家决裂。
从那之后,一人寡居,自己养活自己,只要是能挣钱的,什么活都干,劈柴、养蚕、缫丝、烧炭,唯一不变的就是买书。
第143章 第二册
段娘子出了城, 走过平坦的大路,雨后略有点泥泞的乡下小路,回到家里。
放下担子靠在墙边,从缸里舀出去几瓢水, 将手脚洗净, 用帕子擦干,才提起放在竹筐里装着书的包袱。
她来到了自己开辟的书房, 在正房的旁边, 是一间不小的屋子。
推开门,里面的四面墙, 其中三面是整整齐齐的书架,上面的书满满当当,有纸质书, 也有竹简。
有的已经破损不堪,书页将掉不掉,被人用针线将书脊重新缝了起来;有的整洁如新,翻阅的痕迹却明显,显然主人家已经将这些书全都看过,且非常爱惜。
书柜的下方是几个大箱子, 里面都放着书。
很难想象, 乡间竟有这么一所“陋室”,不知情的人闯进来,怕会以为是哪个书香世家的藏书房。
段娘子收拾一番, 腾出点空地来, 把新买的几本书放上去, 又拿起她一眼注意到的那本书,坐到了唯一一面空余的墙边放置的书案前。
她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几个字, 看了好一会儿,才翻开书,认真专注地阅读起来,沉浸于故事中。
……
看到族人争抢家产时,她蹙起眉头,眉宇间隐现怒色。
见顾母在受到逼迫时指天发誓自己绝不改嫁,段娘子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
这样没用,心怀不轨者找来的借口,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过。
她被逼着改嫁时也曾发誓过,却无人相信,也不愿相信。
世间的事向来由不得人,女子尤甚,随波逐流,从一个人家到另一个人家,像可以随意买卖的家畜,被主人驱赶着完成从生下来就被赋予的使命。
她整整改嫁了两次,有过三任丈夫,如今孤身一人,或许在很多人看来她过得凄惨,无家无室,无依无靠,重活只能自己干,受人欺负没人撑腰,死在屋里也无人收尸。
可自从嫁人以后,这是她前所未有的,过得最轻松的几年,她可以支配自己的所有,无论是痛苦,还是喜悦。
这间屋子,包括里面的书,是她一点点积累起来的,连同她的渴望,她的心也一并填满。
但满足只是短暂的,书看完后紧随而来的是更大的空洞和不满,于是她只能不断地去找书,去看。
不光看,她还会自己做记录,随意地写些东西,积攒出来的纸稿,整整堆满了一个箱子。
书让她挣扎出现时的泥淖,短暂地拥有片刻温存,看向目光触不到的远方。
如同眼前的话本,将她拉扯进别人的人生,参与和围观她们的经历,情绪随之起伏波动。
看完后,段娘子深深地吐出口气,放下书,腰身微弯伏在案上,将脑袋埋进臂弯里。
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面上的表情似喜似怒,放在案上的手,五指蜷缩握紧,指节泛白。
她应该感到庆幸吗?
看到这样一本女子扮作男装,为自己逆天改命的“浊世巨作”,她甚至不像木兰一样是为了父亲。
但无名的怒火烧上心头,灼痛着通向她的四肢百骸。
从故事中抽离出来的那一瞬间,她明白了作者的意图——想让那些浑浑噩噩,一无所知的女子清醒过来。
可她凭什么?天下女儿何其多,她凭什么自以为是特殊的那个,有资格去叫醒别人?
又有什么用呢?清醒过后不过是日复一日的痛苦,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作出改变。
她拿出纸笔,笔走龙蛇,在纸上快速地飞舞,留下成串的墨迹。
一气呵成写出一封信,她折叠几下装在信封里,之后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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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册发了,快看看写了什么。”手里捧着书的人,迫不及待地翻开。
“老天保佑,一定不能让我女儿退学,这可是她千辛万苦求来的机会,否则我穿进书里找那些夫子算账!”
“你入戏真是越来越深,连女儿都叫上了,你看人家认不认识你这个父亲?”
“我单方面认了。”那人拍着胸脯,厚脸皮地说。
“别吵吵了,快看女儿——不是,女主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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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已经注意到了,顾青当然不可能直接销毁罪证,那看上去简直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监考的夫子拿起纸条,上面写的果然有关于考试内容。
他怒斥她道德败坏,让她滚出考场,并且会取消她的成绩。
顾青试图解释,那纸条并不是她的,是舞弊的人没扔准,她只是受了无妄之灾。
然而夫子找出扔纸条的那个人,问他这纸条是不是扔给顾青的,那人低着头不言不语,看上去像是默认了一样。
尤其这个人跟顾青一样也是平民出身,只比她略微好点儿,很容易让人怀疑是抱团取暖,相互勾结。
顾青百口莫辩,拿出自己的卷子,让夫子看看她上面写的跟那纸条上完全没有关系。
夫子不相信,愤怒她不知悔改,都已经物证人证确凿,还痴心妄想地为自己狡辩。
此时,山长过来巡视考场,发现了他们的闹剧。
他对顾青没有好印象,全因在谢家郎君和县令面前,顾青让他颜面尽失。
他发觉这是一个让顾青走人的好机会。听到顾青作弊,不假思索地相信了,让她收拾收拾包袱,滚出书院。
顾青再三争取,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她心灰意冷,无可奈何地收拾了包袱,临走之前山长还在阴阳怪气。
说什么早知道他们这些穷人道德败坏,不知礼义廉耻,如今一看,果然如此,这才刚进书院没过多久就现出原形了。谢家郎君还是资历太浅,不会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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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死我了,老匹夫满口胡言乱语,他这是借机报复,这种人也能当上山长,估计整个县学术风气都不佳。”
“满口喷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仗势欺人的狗奴,迟早有一天阴沟里翻船。”
“我看不一定,越是小的地方,那些拥有权利的小官越势大。山长跟县衙有些关系,他们相互勾连,相互包庇,事还没闹大先被压下去,想要揭穿他们的人估计翻不出水花。”
“说得也是,难道没有办法了吗?”
“小顾太可怜了,没学到多少知识,被逐出门去,往后该怎么办?去别的地方求学吗?”
“文人最重名声,山长把人往绝路上逼。真有了舞弊的罪名,她去到哪里都受限,没有哪个书院愿意收她。没了学习的资源和环境,以及人脉,想要通过科举及第难上加难。”
“完了,科举事业就这么中道崩殂了,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啊。”
“但凡被扔纸条的是富家子弟,他们都不会如此咄咄逼人,他们看准了她势单力薄,才敢肆无忌惮地拿捏她,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我相信小顾,绝不是坐以待毙,任人欺凌的人,她有勇有谋,定能为自己讨回公道。”
“对,届时打肿这山长狗贼的脸,让他知道知道穷人的厉害。”
[……
顾青先回到家里,她没有告诉母亲自己被劝退的事,免得让她担忧,或者又说出后悔把她送去上学的话,只说自己考完试书院放几天假。
这两天里,顾青照样吃吃喝喝,没事人一样,还帮着家里做活,大家都没起疑。
两天后,顾青再次收拾包袱,出门去了。她告诉顾母,重新分班之后,书院给安排了住宿,之后学业繁忙,她先在那里住一段时间。
……]
“小顾要干什么,她被劝退了,哪里来的住宿的地方?”
“我猜她想干件大事,对顾母说的,明显是给自己找了近日不回家的理由。”
“期待,肯定是去教训山长吧?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方法?”
“摸清山长的行踪,趁他落单一个人的时候,套麻袋打他一顿?或者在他上茅房的时候,往坑里扔爆竹?”
“你小子够歹毒啊,捉弄人有一手。等等,这不会是你常用的招数吧?”
“嘿嘿,小计谋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
“你还知道登不得大雅之堂?可别把你的想法往小顾身上安,她跟你不一样,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报复人还分什么光明磊落,计策有用就好。这样朴实无华的计谋,才能让那些恶人毫无防备地中招,最大程度地恶心人。小顾先前就是太单纯,太磊落,所以遭人算计,做人不能只图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