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经真相大白,府尹自觉已经将这个案子了断得非常清楚,定是男子诬告,于是呵斥他,“你小子,竟然伪造书信哄骗官府,果真吃了熊心豹子胆,来人!给我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按理来说,不能在没有定罪的情况下动用私刑,可是现在已经真相大白,必须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要不然是个人都可以伪造证据,陷害他人,那官府的事简直没完没了。
“府尹恕罪,鄙人没有欺骗您,那书信也非鄙人伪造,是从这贱妇身上得来的,鄙人完全不知情啊!”眼见自己要被人拖着去打板子,那男子慌了。
早知道他就不来了,直接将这贱妇赶出家门好了。
他当时看见她与人私通的书信,第一反应是勃然大怒,然后想将这贱妇赶出去,不过在发现与她私通的人竟然是最近在洛阳城中非常火热,写的书本本大卖的月明之后,就转变了念头,大张旗鼓地去官府告发“他”,好讹一笔钱。
谁知道月明竟然是个女的,不知道从哪来的书信更为自己招来了灾祸。
都是这贱妇的错,男子悔不当初,心中更加怨恨女子。
听他的话还有蹊跷,府尹先令差役停下动作,问那女子,“你这书信是从何处来的?”
他心中又起了疑虑,莫非是他先前所想的那样,有人借着月明的名声,哄骗他人,为非做歹。
至于他为什么不怀疑是女子伪造?
那不是笑话吗?伪造书信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好处,甚至可能会带来灭顶之灾,她为什么要去做对自己有害无利的事情呢?
所以府尹压根没起这个念头。
在许乘月出现后,一直傻愣愣地盯着她看的女子,此时才终于回过神,“那些信是我自己写的。”
这句话一出,如同石破天惊,在场的人皆是呆愣了。
男子暴跳如雷,顾不得在公堂之上,破口大骂,“你这贱妇是不是故意看我笑话?想陷害我,我好吃好喝伺候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女子嘲讽一笑,“你伺候我,郎君怕是说反了吧,我来到你家勤勤恳恳的伺候翁婆,洗衣做饭,烧火劈柴,家事无一处懈怠,可你是怎么对待我的?”
话说完,她又转向府尹,“关于伪造书信一事,民女认罚,但民女另有一事要向府尹陈情。民女要状告丈夫杨六郎,在民女嫁入他家后,他对民女动辄打骂,如今新伤旧伤加在一起,身上无一块好肉。”
那男子听了,盛怒之下竟要一脚踹向她,幸好被差役拦住了。
府尹端详着女子的脸色,“你看起来不是挺好的吗?脸上也没有伤呀!”
女子讽刺地说,“他是个好面子的,知道打人的事说出去不好听,于是都打在衣服遮掩,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府尹要是不信,可请仆妇前来查看。”
不理会的男子叫骂着什么“府尹万不可听信她言,那贱妇是在胡搅蛮缠,污蔑于我”,府尹唤来了仆妇,将女子带去后院之中检查。
等二人回来之后,女子一脸麻木,仆妇却是一副不忍心与同情后怕的模样。
她将自己所看到的伤情禀报给府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男子竟然如此狠心,对自己的娘子都下得了狠手,甚至连那处都……
这样的人简直畜生不如,难怪女子不顾维护夫家的脸面,竟在公堂上告他。
府尹听完之后,心下有了计较,“来人!将这杨六郎拉出去,打三十大板,打完之后关入监牢之中,服刑一月。”
差役听令应是,不顾杨六郎的哀求声,将他拖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外面就响起了他的惨叫声,
处理完杨六郎的事情,府尹才有空回到先前的问题上,“杨家娘子,你为何要伪造书信?这于你有什么好处?”
女子讷讷,“回府尹,民女也不知,当时一时鬼迷心窍就写了出来,回过神后,自己也觉得羞愧。”
她不知道,许乘月却能猜到一二。
这个女子就是先前,给她写很狂热的情书的那个人,从信中的行文中能看得出来,她的精神已经略有些不正常了,经常陷入幻想之中。
可能是她迟迟没有得到她的回信,所以为了满足自己的幻想,她就描摹着话本的字迹,写出那些回信。
说来这位娘子也是个人才,没有专门学过,却能将话本上的字迹临摹得分毫不差,几乎以假乱真。
许乘月感慨着。
女子向她走来,语气诚恳地说:“因为我的事让许娘子受了委屈,劳烦您跑这一趟,真是对不住,”
许乘月问道,“为什么你不一开始就将书信是你伪造的事情说出来呢?”
原谅许乘月不是个圣人,若非她其实是个女子,话本上的字也不是她写的,今日怕是有口难辩,被那些书信给陷了进去。
女子羞愧极了,苦笑着,“我在他家中日复一日的受着折磨,翁婆装聋作哑也不管。书信被发现的那一刻我已经心如死灰,存了死志,本想在今日自我了结。于是想着能在公堂上见月明大家一面,最后再向大家澄清,也算死而无憾。”
是她太过自私,因自己的事情连累别人。
只是她也没有想过,月明大家竟然是个女郎。
也是,恐怕书中那样优秀的女子们,只有在女子的手中才能写得出来吧。
她没抱着希望能求得她的原谅,只是做错事的人应该向受害者道歉,况且她真的喜爱她的书。
在她日复一日的痛苦中,唯一的一点欢心雀跃全都来自于她笔下的故事。
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是从第一次在书中看见王兰蕙能够凭着自己的本事活得精彩,并且支持自己的母亲和离开始。
她仿佛一只囚禁在荆棘编织的笼中,浑身被刺得血肉模糊,不得解脱的小鸟,头一回看到外面的世界原来是那么精彩。
她才明白,原来女性也可以这样活着,原来和离后也能过的很好。
可是当她说出和离那两个字的时候,迎来的又是丈夫的一顿暴打,于是她放弃了希望,将全部的爱寄托于“他”的身上。
再后来,看到那位在感情中始终占据主动地位的苏将军,与全心全意爱着他,单纯赤诚的姜郎君。
她见证了他们的爱恨纠葛,于是变得更加疯狂,仿佛在现实世界中,她和“他”也是那样相爱,他们也有过悱恻缠绵的经历,甚至幻想出了某些压根儿不存在的事情。
“好吧,我原谅你了。”这个理由许乘月可以接受,所以她大度地选择了原谅。
这位娘子或许以为她对“他”抱着爱慕之心,所以才写出了那些文字。
可在她看来,那并不是示爱的信,而是求救的信。
字字句句表现的都是对生的渴望,那些所谓的爱只不过是在求生意志的催化之下生出的感情。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是有人爱她的,她是值得被爱的,如此方能在日复一日的痛苦折磨中,保留一丝生的希冀。
“真的吗?”女子没料到她这样回答,眼含泪意地说。
她自以为罪该万死,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愿意原谅她。
许乘月再次点头。
女子心间的酸涩一阵阵涌上心头,抬袖捂住脸,眼泪渐渐涌出,泣不成声。
在受到丈夫的打骂时她都没有哭过,从最开始的痛苦到后来渐渐麻木,她都是咬牙忍着。
可她做了错事,害了喜欢的人,那人却说愿意原谅她。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知道她是很好的人,一直一直知道的。
见她哭得难受,许乘月心有不忍,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哭完就好了,离开人渣败类你会过得更好。”
女子终于止住了哭泣,她眼眶红红的,但眼睛发亮,乖巧地点头接过帕子。
府尹见她俩旁若无人地交谈着,于是咳了两声,显示自己的存在,“行了,既然你们已经和解了,那就走吧,此案了结。”
作为府尹,他平日里断的案子不少,然而这样古怪稀奇的还是头一回见,果真增长了不少见识。
正在这时,大门的方向却传来了争吵的声音,大到即使在正堂中都能听到。
“我的儿,你怎么被打了?定是那贱妇陷害你,是不是?我就知道,她嫁过来的时候,我一看就知道她不是个好东西!”杨母在听到自己儿子被打板子后,第一时间来到了府衙。
“府尹定是受了她蒙蔽,不行,我要找他说清楚。”
杨母眼看着就要往正堂里冲,差役眼疾手快地拦住她。
“这位阿婆,你可不能强闯公堂。”
“我怎么就强闯了?我是要找府尹说情——”
二人争执了起来。
正堂中,女子听见杨母的声音瑟缩了一下,明显是很惧怕她的。
许乘月看情况不对,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杨家肯定不同意让他们和离,这年头和离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庭的事,需要双方父母的见证和签字画押。
经过了公堂上控告丈夫的事,女子如果再回到他们家中,恐怕会更惨。
于是她向府尹提议道,“府尹,既然杨家不人道,将事情做绝到如此地步,这位娘子显然深受其害,不如判他们义绝。”
义绝不同于和离,不需要双方父母的见证,只需要经过官府的判定就好了。
她说的有道理,然而府尹有些犹豫。
随随便便判了义绝是不是不太好呀?要知道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呢。
然而女子充满希望的目光看着他,府尹想到她的遭遇,不由怜惜了起来,一咬牙,“行,本官判你们义绝。”
没一会儿那些差役竟然拦不住一个婆子,被她硬闯了进来。
她刚进来就跪地痛哭了起来,“府尹,您一定是判错了,我家六郎怎么可能会殴打妻子,他是再好不过的一个人了,街坊邻居们都知道,你要不信,可以派人去打听打听,定是这贱妇与奸夫合谋诬陷于他。”
府尹也被她的胡搅蛮缠闹得头疼了起来,他已经判了,也验过女子身上的伤痕,难道让他收回成命不成。
他知道这样的妇人最难处置,因为她们只会坚持自己心中的想法,不听别人的劝解。
对于官府的判决,合她们心意的,她们就说办得好,不合她们心意的,她们就说官府糊涂,收受贿赂,尸位素餐。
“行了,我已经看明白了,既然你们家不满这位娘子,那我就判你们义绝。”府尹不容拒绝地说道。
刚才还嚣张跋扈,愤愤不平的杨母,一听这话却是慌了。
她是知道义绝的,那通常都是两家决裂之后才会被官府强行分割。
要是真的被判义绝,那他们以后可就惨了。
对于家族的名声非常不好,不仅会受到唾骂和非议,在十里八乡可能都找不到新妇了。
那可不行,就算是休了现在的这个,他们六郎也得找一个新妇,怎么可能任由他孤身一人呢?
“啊?民妇也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家庭之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矛盾,不至于到义绝的地步,六娘,你说是不是?”杨母会变脸的绝活,对于府尹唯唯诺诺,一脸恭维,对儿媳妇就是语带威胁,毫不客气。
女子确实被她的恐吓给吓到了,她甚至想往后退两步,却对上了许乘月鼓励的眼神。
这让她心中升起了勇气,于是上前一步道,“不是一点小矛盾,我被你家六郎殴打的时候发出惨叫,你们夫妻从来没有看过一眼问过一声,将我视之如你们家的畜生,不,便是畜生都不如,对家里的骡子,你们尚且爱惜几分,不会殴打它。我是不会再回你们家了。”
见一向对她顺从,被打得不敢说话,唯唯诺诺的儿媳竟然敢用这般语气反驳她,杨母当场怒了起来,指着鼻子要骂她,却骤然想起了现在不是在家中,而是在公堂之上。
于是她干巴巴地挤出一个笑容,“夫妻之间嘛,不都是这样过来的,打是亲,骂是爱,六郎打你也是因为在意你,怕你背着他找人。”
许乘月听不下去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