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堂是孙景天的坐处,东堂就是新铺扩出来的那头。
自从火锅上了夜宵,阿霍外送的工作少了许多,此时看见林柳,噔噔跑来招呼点菜。递上菜单高兴道:“恩公、许郎君、陆小娘子,三位涮火锅子?今日有包心的羊肉丸子,是阿梨姐午间刚打的,紧实弹牙,内里包葱花剁肉,好吃得很!”
陆嫣点头:“要!”许三郎伸两只手指:“要两份!”
林柳人虽坐在东堂,可眼睛仍盯着西堂看。阿霍见他不说话,顺着目光看过去,大约明白了。
道:“那位是孙郎君,郑家分茶东家的侄子。郑家分茶入股了阿梨姐的工坊,他便留在京城管事,经……今日开业,送了那幅挂毯。”
指指西堂墙上。“经常来吃”几字愣是咽回肚里。
林柳对孙景天是有些面熟的,都是夜宵常客,难免碰见。孙景天又长得一表人才,想不记住也难。只是未想到他竟与阿梨竟还有这层关系。
再看那挂毯,又觉得不大顺眼了,与阿梨画的赛宫灯也有些出入。赛宫灯拙雅可爱,那挂毯却异域风情太强。
开口问道:“孙郎君点了什么?”
阿霍伸着脖子看看,旁的看不仔细,螃蟹倒是看得清楚,橘红的一人一螯捏在手中,道:“好似点了螃蟹。”
林柳就等这句话呢,道:“我们也要些。”
第60章 火锅真是妙啊
螃蟹并着肉菜丸子,盛在铺了薄冰的大小木盘中端上来。红彤彤的四只,蟹壳一掀即起,倒放过来满满膏黄,腮心已经剥干净了,身子由中间斩作两块。是已经处理过的。
阿霍跑到江满梨面前,见她正教孙景天撕下蟹肚子上遮肉的薄膜:“这螃蟹也跟人似的,肚子上的肉多了,就得拿层薄衣来挡,仿佛只要让人发觉了富态又软柔,就会成为刀下俎、口中肉。”
“薄衣撕开,孙郎君请看,”江满梨指着已经嗑空了、虚虚垂悬着的蟹腿,细指往上移动,“取蟹肚子上的肉,要顺着这腿来才取得干净,沿腿而上,自侧面这样一拨——”江满梨把一大块白肉裹了姜醋料汁,送进口中。
恰看见阿霍过来了,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有事?”
阿霍嗯了一下,道:“那,那边的林郎君也想请小娘子去替他把蟹螯钳一钳。”
林郎君?“哪位林……”江满梨狐疑扭头,冷不丁逢上林柳的目光。林柳嘴角的酒窝轻轻凹进去,客气朝她微笑,点了点头。
嘶……这装模作样的端方姿态。
江满梨看看面前正在笨拙扯蟹肚子肉的孙景天,看看朝她疯狂眨眼的阿霍,再扭头,看看小料台子前磨磨蹭蹭配料汁、就是不愿回去坐下的许三郎和陆嫣。
心下明了了。
低头笑着挠挠鼻尖侧,与孙景天道:“还有客人要招呼,我便不能多帮孙郎君了。”
又道:“孙郎君已经学得九成,其余就剩一个练字。若是想练手,去工坊帮着扒几日蟹肉也是颇好的法子。”
孙景天方才已听见阿霍所言,此时哈哈笑开了,道:“江小娘子只管去,剩下这点肉说甚么我也把它收拾干净了。”
江满梨起身跟着阿霍去东堂寻“林郎君”。
林郎君坐得端正优雅,见她来了,目光落在眼前的螃蟹上,面上露出有些难办的样子,道:“劳烦小娘子帮忙了。”
江满梨见他理直气壮地装君子,装得还挺诱人。眸子掠过她面上时矜持又克制,笑容也恬淡,颇有些头回见到时的单纯样子。
心底也痒了。忍着蔫坏的心思,也端上一副铺主人的职业微笑,道句“不妨事”,坐下唤阿霍去厨下拿钳子。
目光瞥见还在努力调料汁的许、陆二人,心底笑叹口气,又与阿霍耳语:“请许郎君和陆小娘子到堂外的空桌坐罢。另点些菜肉,都算我请。”
夹蟹的钳子只拿来一把。
遂林柳就只能干坐,看着江满梨慢腾腾地夹。
蟹螯橘红,手指白皙,又沾染着不知是盘中薄冰融化还是这火锅热气凝结的水汽,微微的湿腻。钳子用力压下去,手指上就浮出淡淡的粉痕。
让人想像那日一样轻轻攥住,看看是凉是热。
林柳原本只是想把她从别人的桌上拉过来,又不好直言,这才借了夹蟹的由头,特意让阿霍以客人身份去请。哪知想说的亲密话、想做的亲密事尽数被“主与客”的身份堵在了腹中。
谁让他现在是不会扒蟹的林郎君呢。
江满梨职业笑容挂得牢固,林柳小声清清嗓子,端饮子呷一口,江满梨就微笑告诉他“林郎君莫急,马上就好。”
又热情提醒:“林郎君可要去调个料汁?”或是:“林郎君,锅子里的凤爪和羊肉丸子可以用了。”
左一句林郎君、右一句林郎君。再想到方才她与孙景天有说有笑吃蟹的样子,林柳感觉吃下去的丸肉都积郁在了胸口。
冷冷开口道:“江小娘子铺中可有消食丸?”
江满梨点头:“有呢,小铺曾遇客人积食故而常备。林郎君稍等,我去取来。”
说罢就要起身,却又听他冷冷道:“罢了,已经消下去了。”
忍笑忍得腹痛,江满梨偷眼看他一瞬,咬了咬唇。怎办呢,不能光图人家潇洒倜傥时,不顾人家情窦初开苦罢。
四蟹二十四螯,已经被她故意拖拖拉拉钳得只剩最后一只细腿了。咔嚓一声夹开来,旋出嫩肉,裹上厚厚一层姜醋料,冷不防送到林郎君唇边。
“林郎尝尝这老醋,配蟹极好。”
林柳本藏着郁气斯斯文文夹凤爪,忽听猝不及防一声林郎,嘴角险些没压住。眸光浅抬,又见葱指掂蟹就在眼前,执蟹的人一脸调皮样,终是笑了,哪里还有什么不遂意。
吃了蟹,醋意也终于舒坦咽回肚子里。林柳把盘里夹好的一并取过来,换他给江满梨拆。
“阿梨。”他轻声唤她。
今日冬至,又是装整后头次开业,堂内堂外尽数坐满了。二人这张桌在东堂角落里,除了许三郎和陆嫣两位偶尔伸着脖子吃瓜的,旁人不大会注意到。
江满梨接过林柳给她的蟹,也抬眸看他:“嗯?”
“选个日子,我来提亲,好不好?”
这倒不是因为孙景天才临时起意。那日余昊苍的事情之后他便想好了,今日来本也就要说的,只是原先打算等她关铺、送她回院再讲。此时不知怎地,只想尽快说出来。
江满梨没想到他会这般直接在铺里提起,心跳兀地停了一拍,愣住了。林柳笑容攀上唇角:“从前有人教我,说人贵在有张嘴。”
见江满梨笑了,继续道:“我阿爷的脾性你晓得,不会为难,阿爹阿娘也都知会了。阿梨,只要你点头……”
江满梨未答,只觉心尖砰砰跳,思绪也有些乱起来。
那日余昊苍的事,林柳当街唤她娘子,其实就意味着离今日所言不远了。可当真亲耳听见,还是不一样。
林柳对她用心显而易见,江满梨也不是那种会刻意回避自个心意的人。
只是。
林柳见她垂眸,长睫映在脸庞上轻轻地颤,“是不是吓着了”几个字在口中盘桓几许,终是没出声,默默地等着。
“林郎,”江满梨半晌抬起头来,抿了抿嘴唇,道,“我想先给自己存些嫁妆。”
鸳鸯火锅子的热气扑作浅白的雾,汤底伴着菜肉的香气随之四散开去,身子很暖,心底也是。
林柳在雾气中攫住她的眸子:“阿梨,你知我不在意那些……”
“我知道,”江满梨微笑着打断他,“但是我在乎。我想要林郎为我缴檐红,但我也想给林郎回鱼箸。”①语气里是洒脱,眸星子里是倔强。
究竟什么样的小娘子,才能毫无负担地说出给自个攒嫁妆这番话?
林柳又想到她拿阿娘的嫁妆退了余家姻亲一事,想到第一次见面她发上那朵小白梨花,想到她的摊子、铺子,想到她至今还不舍得再给自己买一支簪。
他的阿梨,太辛苦、又太勇敢了。勇敢得比任何男子都潇洒,与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不一样。不,与这世上的任何女子都不一样。
眼神点在她微微撅了一下的唇上,再抬眼,用目光把她整个人都环住,环紧了。
嘴角温柔牵起来,酒窝陷进去,轻轻点头。
“好。我等着阿梨给我回鱼箸。”
-冬至过后,天寒愈发明显,偶尔清晨早起霜白一片,冻得人只想捂在被窝里懒觉。
这朝不似现代有技术,吃食都得顺应四季时节。一至冷天,菜蔬本就锐减,鸡鸭等家禽也孵不出苗来,猪羊消耗多,价钱就往上噌噌涨。
菜式少、成本高,许多小食肆饭铺捱不住,提前关了张,回乡待年。有的年后开春还能回来再开,有的便就此改朝换代。铺子赁出去,年后开张,卖饼的已然成了卖鞋底的。
唯独江记的火锅子不同。乘寒风如乘东风,渐起燎原之势。
“实在是暖和!暖和极了!”
食客们一跨进江记的铺子里,迎面撞进火锅的热气中,香气伴着锅底咕嘟咕嘟往外扑腾四溢,吸吸鼻子,在别处被冻僵了的胃登时缓和过来。
又可以大快朵颐。
不仅如此,菜单子拿来看看,便发现江记好似也比别处多出许多。
“那是自然,”江满梨笑着招呼客人点菜,“鲜蔬少了几样,可是丸、肉、下水,山货、豆腐、粉条,都多了呀。再有这新增的江米年糕,可以汤煮可作甜食。”
食客一听,眼睛亮了亮:“甜食如何?”
“便是江米年糕以油煎得外酥里嫩、两面金黄,浇了秋日存下的金桂渍的红糖浆。温热适宜,甜而不腻,吃完火锅子来上一碟,最巴适。”
红糖糍粑焦香酥脆,撒一层细腻的白糖黄豆面,糖浆淋得多,恰把底下一层的外壳浸于其中。
拿精致的琉璃方盘来盛,乍一眼看去,二指来粗、匀称方正,又堆叠得上少下多、错落有致的长条形糍粑,便像是小船一般,游于褐湖之中。
湖水晶澈油亮,丝丝透甘,船儿更是又酥又软,糯糯弹弹。
娴娘子美艳的脸蛋拢在一圈兔毛当中,小口吃完一个包着冬笋肉沫、用干菜丝系了口子的豆腐福袋,赞叹两声,从女婢手里接过热茶啜一小口去去味,换筷箸夹糍粑。
小口微张咬下去,先是混合了豆面与糖浆的两种甜,然后才是煎得微微起泡、带着些许涩香的江米。
甜涩相辅、软脆相成,毫不花哨却又相得益彰。
弯着眼睛点头:“嗯,你果然晓得我的口味。与中秋那次的兔儿糕饼一样讨人喜欢。”
和淑郡主笑笑,道:“那是自然。若不好味,也不值得我特地带进来。”
又道:“只可惜这火锅子了,煮好带来,肯定不如当即吃来得有味,也不热腾。”
娴娘子对江记的印象好。从卤鸭货到田螺,又到这些日子的蟹黄酱、牛肉酱和火锅,简直是京城妇孺皆知。又听和淑郡主这般说,勾起兴趣。
“你去旋吃过了?”
和淑郡主摇头:“尚未去过呢。倒是有这个心思,但听说是在小市里,就怕铺子中人太杂,坐得不舒坦。”
“嗨,”娴娘子吃完了糍粑,长指甲对女婢勾一勾,接过一方细润的湿帕子来轻轻点了点唇角的糖渍,道,“这有何难?整个包下来不就成了。”
又道:“待你吃过了,来与我说说看。我上回差了福衷替我买兔儿糕饼,听他讲铺里的情形,还很是好奇江记的生意呢。”
第61章 得来不费功夫
冬日里做吃食,考验的是“拙妇偏为无米之炊”的心态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