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要有人背负骂名。
王焕苦笑,“我岂能不知?只是便如辅政王所言,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王芝身为皇叔,头衔无数,为人狡诈且心狠手辣,王焕其实很难将他视为亲人。
那心腹略一沉吟,似乎下了某种决定,凑近了与他低声耳语,“不如祸水东引……”
王焕第一反应是嫁祸倭国,可谈何容易?但看到对方眼中稍纵即逝的戾气后,瞬间反应过来,“辅……”
他惊得站了起来,然后马上跑到门窗外查看,也跟着低声叱道:“你简直!”
那心腹噗通跪下,以头抢地,额上直磕出血来,“辅政王奸猾,此番出使,名义上虽是您为主,他为副,可您瞧来了之后,凡事照样以他为尊。并非臣危言耸听,只怕万一出事,都会成为您的祸端,纵然归国,也与王位无缘了。”
他是王焕一脉,若王焕出事,他和家人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王焕听了,一言不发,良久,摆摆手,“起来吧。”
对方这番话,倒是触动他一腔心事。
他虽是王子,却非唯一的王子,更非最受宠信的王子,此番冒险前来,本就有些孤注一掷的意思,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正如他所言,事成之后,王芝必然会全力护送自己安全回国,可回国之后呢……
王芝是辅政大臣,辅佐哪一个做高丽王,有区别吗?
但想把责任推到王芝身上,谈何容易?
王焕沉默良久,终于看向那心腹,“依你之见,我当如何?”
对方上前一步,“留在大禄。”
留下?!
那与作人质有何分别?
王焕才要回绝,却见对方似早已猜到自己的反应一般详说起来,“殿下,观天下局势,大禄强盛,容微臣说句大不敬的话,莫说辅政王,便是我国王陛下亲至,也不过徒叹奈何……”
都是仰人鼻息罢了。
见王焕欲言又止,心腹便知他意动,趁热打铁道:“大禄爱面子,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更何况殿下?那国子监太学之中,也多有他国使者求学,殿下以此为旗号,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谁又敢拿您当人质?
且纵然大禄有心谋取高丽,也必要寻个正经由头,这叫出师有名……但打仗总归要死人的,大禄周围也多有邻国虎视眈眈,想来他们也不会轻举妄动,相较之下,只怕另立新王更……”
王焕怫然色变,才要高声又硬生生压住,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道:“你要我做傀儡?!”
“殿下!”那心腹再次跪地,苦口婆心道,“傀儡王亦是王,高丽偏远,地处狭小,大禄朝未必看得上,皆是我们认大禄为宗主国,受其庇佑,仍可保有家园,难道不好么?看似变了,其实什么都没变呀!这难道不正是我朝一直谋求的么?”
既然回去一定是个死,不如向死而生,主动留下为质,努力换取大禄朝廷信任。
如此一来,高丽王势必也会看顾大禄的颜面,不敢轻易对付王焕的母妃;二来若果然能有所回报,焉知来日不会直接被宗主国点为下一任高丽王?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当国王,当个藩王,也是一方土皇帝呀!
王焕脸上青红交加,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居高临下冷笑道:“届时你便是第二个辅政王,是也不是?”
那人被戳破心思,一时慌乱,但很快又冷静下来,膝行上前,抱住王焕大腿低声哭诉道:“殿下,纵然微臣有私心,可,可也是为殿下打算呀!若不如此,难道殿下还有其他的路可走么?”
一旦返回高丽,就只能成为王芝的替死鬼呀!
替死鬼……
王焕心头一凛,一夜未眠,脑海中全是今日“始作俑者”的影子。
次日“始作俑者”入宫,在城门口核对腰牌点卯时,就听后面有熟悉的声音笑道:“秦修撰,你可瞒得我好苦啊!”
扭头一看,来的正是几日不见的金汝为。
秦放鹤笑着见礼,满脸无辜,佯作不知,“金侍郎这话从何说起呀?”
此处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金汝为先点了卯,然后抬手示意他一起往里走,边走边笑着捏了捏他的肩,意有所指道:“当日你若早说另有安排,我何必多费唇舌呢? ”
他微微凑过去,先指了指自己,又指指秦放鹤,十分亲昵道:“你我都是一样的人。”
复又大笑道:“这边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哇!”
这几乎就是主动坦白了他私下和倭国有往来,而且还是天元帝安排的,瞬间把秦放鹤拉到了同一阵线,同一高度,可谓诚意十足。
该装傻的时候装,不该装的时候不要装。如果指望时时刻刻都能糊弄得了对手,那你就是真傻了。
故而秦放鹤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二人相视大笑,一副一笑泯恩仇的模样。
笑完了,秦放鹤朝他作揖,“还望侍郎大人见谅,一来下官年轻,从未担过如此重任,难免疑神疑鬼;二来陛下如此安排巧妙,神鬼莫测,之前下官确实不识得大人身份,可巧翰林院那边一时有事错开了,大人事后也未曾再找下官,如此阴差阳错……”
该低头的地方低头,不该认错的地方不认,如此真真假假方是正道。
金汝为果然不在意。
至少表面看起来不在意。
“哎,子归这话就见外了,”金汝为笑道,“都是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分忧,你我个人得失与否,何足挂哉!”
说罢,又感慨道:“昨儿我们聚会时还说起你呢,小小年纪便挑大梁,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只怕到时候我还要仰仗……”
“大人谬赞了!”秦放鹤赶紧打断他要命的恭维,“不过一时侥幸,侥幸而已。”
日后如何暂且不提,眼下他要是真敢让一位三品大员说完这话,赶明儿“秦放鹤恃宠而骄”的流言就要甚嚣尘上了。
二人所属衙门分立左右,且今日是小朝会,金汝为要出席,秦放鹤却不用,所以走了一段之后就分开了。
金汝为往六部所在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转身看着秦放鹤远去的背影,冷笑出声,“好个狐狸崽子……”
第125章 过年(一)
腊月二十三,继欧洲使团后,天元帝终于先后接见了高丽和倭国来使,暹罗等数个南方小岛国也一并掺在里头办了。
都不过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地方,左右争的就是几艘船、几斤鱼,还有求着大禄主持公道的,天元帝实在瞧不上。
还不如自家一个省大,屁事儿却这样多,真是庙小妖风大!
真不如秦子归说的那般,都归了自家,令行禁止一发处置了,省得费二遍事……
谈话内容主要围绕增援展开,因双方对经济和军事方面的需求相去甚远,而天元帝态度强硬,故而经过漫长的扯皮后未达成一致,但以大禄为主的基本大方向已无法更改。
腊月二十四下午,天元帝正式封印封笔,停止接见一切外来宾客,各部衙门也在同时停止办差。
次日腊月二十五开始,朝廷正式放假,直到来年正月十八。
期间除紧急军务,一概不批。
秦放鹤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宁静。
时值大雪,碎琼满地,天地间浑然一色,放眼望去,唯见冰雪琉璃世界。
就连那枯瘦的枝条上,也垒起高高一棱积雪,黑白分明。
走在路上,时常能听见枝条被大雪压断的咔嚓声。
外面天寒地冻,屋里却暖意融融。
桌上的洁白水仙开得正旺,空气中浮动着淡淡馨香,令人身心舒畅。
屋子里起了地笼,难免干燥,火炉上便一直坐着水壶。
水壶中烧着的也并非寻常白水,而是大夫亲自给配的稀汤药,时常嗅一嗅,生津止渴,可以预防上火。
“这几日时常留宿翰林院,觉得自家铺盖都有些陌生了。”秦放鹤躺在炕上,摸着手下柔软厚实的被褥,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将窗纸吹得噗噗作响,感慨良多。
终于放假啦,就这么一躺,感觉人都要化了。
那翰林院后面的临时休息室就是大通铺,睡着了鼾声震天,哪儿论得着什么舒适度?有个地方胡乱眯一宿也就是了。
正垂头剥柚子的阿芙笑道:“你是朝廷的官儿,自然要在外办差,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说完了又心疼,“瞧瞧,就这么点日子就瘦了好些,这段时间可得好好补一补。”
子归这几日有些上火,夜里咳嗽,配合雪梨川贝,熬点柚子茶喝正好。
“我倒也罢了,吃几天也就补回来,几顿的功夫,值什么?”秦放鹤捏着她的手感慨:“只是这些日子实在辛苦你了。”
连着这几十天,他在家的时间还不如在外多,年底节下事情又忙,一概迎来送往、年礼打点都是阿芙一人操持。难为她身怀有孕,还处理得妥妥当当。
“嗨,我也不过动动嘴皮子罢了,一概的事有下头的人去操持,若实在累了,只管叫白露立冬她们念与我听,也都有限。”阿芙倒不觉得有什么,“况且有些事情忙着反倒有意思,不然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做,可不成个废人了?”
如今她有孕近四月,罩着大衣裳也看不出来什么,只是胃口明显比以前大了,也爱睡觉。
秦放鹤弯下腰,将耳朵凑到她小腹上,“来来来,我听听今日乖不乖……”
老婆孩子热炕头,真好啊。
人活一辈子,也就是这点奔头了。
阿芙就低头看着他笑,“大夫说还得有几日呢。”
自有孕之后,赵夫人也时常进城来。她是有经验的,说寻常妇人大多在四月左右就能感觉到胎动,但也不乏晚些的,只要大夫时常把脉,没有异常即可,纵然一时感觉不到,也不必惊慌。
秦放鹤努力一番,果然什么都没听到,也不失望,只问阿芙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如今夫妻两个孩子都有了,彼此间的客套和生疏也都消散殆尽,相处更随意了。
阿芙想了下,还真点了一样,“旁的倒也罢了,就是上个月你腌的什么辣白菜,又酸又辣,很有些滋味,这会儿倒有点想了。”
之前秦放鹤不怎么忙的时候,隔三差五就爱自己摆弄点小菜,只是这一二月间脚不沾地,倒很少碰了。
秦放鹤笑道:“你倒是好打发,那白菜才几个钱一斤?不值什么。我这就去给你腌一大缸来,你不知道,吃法且多着呢,回头我一一做了来你尝。”
说完,还真就立刻换了衣裳,招呼人去外头买一车新鲜水灵的大白菜来,又亲自洗了手,去掉坏叶子,挨个翻晒了。
简单脱水之后,一半做成辣白菜泡菜,当天就能吃。另一半都渍了酸菜,回头或是酸菜猪肉炖粉条,或是包酸菜饺子,都很开胃,正适合解年下的腻。
另有不错的萝卜,也买了一车,一半切成条晒,回头做成艮啾啾的。
另一半直接洗净了切块,做成现成的脆爽口酸辣萝卜条。
他忙活的时候,阿芙就在旁边看着,后边几个丫头也忍不住笑着议论,“瞧老爷忙活的这样,倒真像是民间过年的日子了。”
“可不是,早年我还在家的时候,我爹娘快过年时也是这么忙活的……”
就她们家这位老爷,哪怕不当官,持家过日子也是一把好手。
辣白菜做好的当天晚上,阿芙就胃口大开,一个人吃了将近半棵,十分满足。
两个人凑在一处用饭就是香,连秦放鹤也多吃了大半个饽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