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说某年冬日格外冷,竟下雪了,县试时好些考生没有准备,都染了风寒,当场病倒好几个。
秦放鹤又更新:某年某月冬,松江府气候异常,气温极冷,某日竟下了中雪……
又有人说县试时他分明名列前茅,府试时竟一落千丈,生生错过一届。
秦放鹤心头微动,隐约带着引导性地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想必是知府大人与知县大人的理念略有不同。”
那人便点头,“便是如此,先前的地方父母最爱儒家,可谁能想到呢,知府大人竟偏好庄子……”
话赶话说到这儿,秦放鹤再问起那边几任知县、知府的名讳和传闻、喜好时,就一点也不突兀。
最后,他甚至连带着前后几届的学政和主副考官都问出来了。
一顿饭下来,众人关系突飞猛进,康宏等人满足了炫耀欲和倾诉欲,而秦放鹤也满足了收集癖,一旁的齐振业也看足了好戏,可谓皆大欢喜。
后面各自回房,秦放鹤便埋头扎在书桌边狂写,将脑海中汇总的地图和历任官员、考官名单都整理下来。
齐振业生怕打扰了他的思路,老老实实在旁边研墨、递纸,十分勤劳。
经过反复删减、修改,秦放鹤将前面不大成功的草稿都烧了,仅留下一图、一清单,心满意足地吐了口气。
若这大禄朝是历史上现实存在的,秦放鹤本可以不用这么费事,可偏偏没有,甚至就连熟悉的地名背后,也多有不熟悉的地理和人文特征,由不得他不上心。
齐振业凑过脑袋去看那地图,大为惊叹,“若你来日去那里做官,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了。”
跟着秦放鹤时间久了,对方的习惯和行事作风,齐振业也大致摸清,那叫一个不走空。
简单来说,就是秦放鹤的每次行动,甚至每句话,都带着强烈的目的性,不会白干。
这一点,让齐振业非常敬佩,时不时也会想,他不累的么?
秦放鹤笑着点头,“各人好恶不同,口述么,难免有歪曲、夸大之嫌,但基本的地理地势、人文风貌做不得假,甚至地方上的大事,也能相互论证,又多正史、地方志看不到的细节。”
不但可以自用,或许在关键时刻,还能卖个人情。
很多时候的很多战争,包括有形的无形的,其实本质都是信息战。
谁的信息更迭更及时,掌握得更详细,谁就能赢。
便如异地做官,且不说交接之后下头的官吏会不会排外,抱团欺负,光是了解当地情况就要好久。
可如果事先有了准备,一切就都不同了。
次日众人又凑到一处文辩,期间还有寺里的大和尚在旁侍奉,竟意外是个点茶高手,能将茶沫轻松冲出迎客松的姿态,众人见了,啧啧称奇,十分夸赞。
因双方行程路线不一,不能同行,隔天便相互道别。
临行前,那主持大和尚还拿着斗方、宣纸跑来,挨个儿请他们题写了字迹文章,有擅画的,也留了一副,连齐振业也没放过。
众人看破他的小心思,俱都笑着调侃,“您老也是精明的……”
大和尚便如赌徒押宝,想着万一来日谁高中,或是位及人臣,自家不就发达了么!
越靠近都城,应试和游学的举人就越多,接下来几天的路上,秦放鹤和齐振业等人又先后遇见了好几拨。
秦放鹤便化身交际达人,如法炮制,记录得不亦乐乎。
进到十一月开始,风雪就频繁起来,期间数次道路受阻,众人不得不原地停驻。
因不急着考试,倒也悠闲自在。
等腊月十一,正式踏入都城望燕台南门那一日,秦放鹤身上已经攒了厚厚一大卷地方舆图,囊括大禄朝近乎三分之一的疆域。
而朝臣的名单和个人信息,也攒了两个本子。
搞得齐振业非常紧张,生怕被人发现了,怀疑他们要造反。
望燕台为三层嵌套结构,由外向内分别是外城、内城和皇城,外城共有陆路大小城门十三座,另有水门七座,十分繁华。
但凡天下所有,皆可在这里找到,其中亦不乏各种肤色的番邦人。
内外城看似只隔着一道城墙,实则却更像是阶级划分,内城包裹皇城,外面的也都是各部衙门和诸多达官显贵的住宅,又有庙宇和朝廷供奉。
外城则多以当地百姓和外地客货为主,齐振业家的产业便在外城偏西一点。
层层盘查之后,秦放鹤一行人自南侧门入外城,先去齐家的宅院落脚。
那城墙极厚,幽暗深邃,饶是正午烈阳也无法照透,马车足足走了十几息,众人才觉眼前一亮,与各地截然不同的庞大和繁华扑面而来。
耳边回荡的是各色方言,空气中浮动着的,除了尘土风雪,还有金钱和机遇的味道。
秦放鹤下意识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中某些遥远的熟悉的东西开始复苏。
终于来了。
京城寸土寸金,建筑等级森严,自然比不得清河府和章县的,齐振业还有点不适应。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秦放鹤来不及安置行李,就让秦山跟着一个熟悉本地的齐家伙计去孔家和汪扶风府上递送拜帖。
孔家那边,还额外带了一封书信,写了他们现下的落脚点。
第50章 拜访
没想到孔姿清当晚就来了。
这么快?!
听见下头的人来报,秦放鹤和齐振业对视一眼,连忙迎出去。
才走到前院,便看见身姿挺拔的青年大步而来,玉色斗篷在他身后鼓起,像高高的帆。
齐振业便假惺惺抱怨道:“哎呀,人家才来,行李都没收拾好,你说他就来了……”
还没说完,自己先就笑了,上前跟孔姿清碰了碰拳头。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旧友异地重聚,总是令人欢喜。
孔姿清面上也泛起笑意,又看秦放鹤,“嗯,长高了。”
啧,秦放鹤失笑,“三年了,再不长成什么了?”
非但长了,因他这些年疯狂补充营养,又保证充足的运动量,个头蹿得很猛,已经跟部分成年人差不多了。
笑完,秦放鹤又拉着孔姿清细细打量,不住点头,“嗯,黑了,高了,瘦了,但是人也精神了。”
看来少爷外出游学收获不小,身上的繁华富贵气都淡了许多,像终于开始把根扎入土地,踏踏实实接地气了。
“哎呀,有甚事不好进去说么,”齐振业看不下去,觉得这俩人简直有毛病,一手一个推着往里走,“怪冷的,杵在外头不是瓜么……”
又扭头吩咐阿财,“去城里找家好馆子,订一桌像样的席面来,再打一壶酒,饿们今晚不睡咧!”
阿财欢欢喜喜去了。
那边孔姿清进门解下斗篷,又就着热水洗了手,这才坐下。
三年不见,有好些话要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倒是秦放鹤更从容些,边替他倒茶边说:“路上遇到几次风雪,怕赶不上看你会试,所幸没耽搁……路上我可遇到不少应试的举子,保不齐里头就有你来日同僚。”
剩下的,自然也有来日自己的太学同窗。
一点儿没变,孔姿清静静听他说,伸手接茶。
“对了,你什么时候回京城的?”
孔姿清道:“中秋前就回来了。”
秦放鹤在他对面坐下,“本该登门拜访的,只是临近年下,也不知令尊是否得空,故而不敢写。”
啜了口微烫的茶,孔姿清闻言摇头,“父亲已连续半月留宿衙门了,年前都未必有空。”
孔父乃从四品鸿胪寺少卿,专门负责各处礼仪接待并祭祀准备等事,如今正值年下,各国各部都派来使者,有的还是小可汗、王爷等亲自来的,怠慢不得;另有皇帝要带领宗亲并文武百官去往城外年末祭天祭祖,又有例行的皇室年末加封,整个鸿胪寺连带着礼部、户部都忙得不可开交,好些官员嘴上都起泡。
莫说会客,连孔姿清自己都已经将近二十天没见到亲爹。
最近一次父子见面,还是上个月无意中大街上遇见了,孔父匆匆在马背上交代了儿子几句,然后便“消失”至今。
“听说如今你正式拜在汪扶风汪大人门下?”孔姿清问。
秦放鹤不意外他知道,毕竟消息早就传到孔老爷子耳朵里,这祖孙俩私下里肯定也还保持联系。
“当时情形,我不说你必然也猜得出,”他笑了下,“不过结果不坏。”
汪扶风他虽未见过,却也听过,在民间官声不坏,就是行事多少有些……难测。
孔姿清点头,表情微微带了点难以言说的复杂,“前日汪大人刚刚在朝上弹劾王贵妃之弟当街纵马,惊吓百姓,满朝哗然。”
京城规矩森严,除非特令,四品以下官员及平民不得城中骑马。那王贵妃之弟本一介平民,数年前因姐姐得宠才封了个末流爵位,日益嚣张,已引得许多人不满。
秦放鹤:“……”
不愧是您!
齐振业在旁边歪着身子磕南瓜子,啧啧出声,听得津津有味,“那贵妃不得向皇帝吹枕头风?”
贵妃,那就是得宠的小老婆,枕头风好使得很!
多年不听如此直白粗鄙的话,孔姿清一时说不清是想念还是怎得,无奈摇头。
秦放鹤细细分辨孔姿清的话,“只怕另有隐情。”
快过年了,京城内必然皇亲多如狗,国戚满地走,各方纨绔、二世祖、三世祖们齐聚,少不得争强好胜,纵然闹出多少事来也不意外。
更何况王贵妃得宠,她弟弟当街纵马固然不合规矩,可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类似的事情别人就少了么?到底未曾伤害人命,真要专门针对此事弹劾,未必能有什么结果。
汪扶风不是那等无事忙的,偏偏赶在大年下给皇帝添堵,必有缘故。
孔姿清看了他一眼,点头,“只怕与几年前的江南盐案有关。”
秦放鹤和齐振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震惊。
盐案?!
那王贵妃或是她家人的手伸得可够长的!
齐振业努力跟上节奏,适当插嘴,“不过这个事,还得看当家的怎么判吧。”
皇帝就好比那一家之主,就跟他们做买卖似的,知道下头的人肯定手脚不干净,但到底要不要处置,处置到甚么地步,还得看得用得宠到甚么地步。
此言一出,就见秦放鹤和孔姿清齐齐扭头望过来,脸上都流露出一种自家孩子长脑子了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