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昨天觉得这丑东西与御船不匹配的官员,也不只孙近自己。
然而打听过后,听闻是皇帝手作,就都换了态度。
比如此刻皇帝拍着身边歪七扭八稻草人道:“朕这个稻草人做的很不好,海鸟都不怕。还是诸卿来做吧。”
冻鹌鹑一般的朝臣们还不忘奉承道:“臣等粗笨的很,做出来的稻草人,怎么比得过陛下?”
皇帝似乎被吹捧的很愉悦,笑意从眼里流淌出来,语气罕见有耐心解释道——
“朕不是让诸卿‘制作’稻草人。”
“朕是让你们——来做稻草人。”
一片死寂。
金灿灿的阳光照在甲板上,也照亮了一张张骤然惨白扭曲的脸。
只有七八个没有反应过来的迟钝官员(可见花了多少钱买官),茫然扭头想问旁边同僚:啊?陛下的意思是,咱们在这儿站一天代替稻草人赶鸟吗?那好累啊。
不过,不用他们蠢蠢问出口,皇帝已经准备了详细的专业注释。
姜离摸出了一本精简版明太祖专著《大诰》(即她能记住的部分默写了出来),让旁边小宦官对着念一下‘贪官污吏剥皮楦草’经典节选。
共同学习经典,才能共同进步,共创宋美好明天。
“好好念。”
小宦官应声双手接过《大诰》。
姜离把心正的黄彦节留在了京城,用以帮衬柔福和岳将军。
而她这次带的几个小宦官都是她特意挑的人,模板标准也很明确:没有金英那就创造个金英。
如今这个小宦官,就是姜离觉得最有潜力的——
他显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于是将一篇剥皮楦草念的阴阳顿挫极有氛围,尤其是描述如何把稻草塞进完整取下来的皮中时,略尖细的声音简直像是扒皮刀一样扎人脑壳,还配了几个桀桀冷笑。
甚至把已经熟知内容的姜离,都念出了一点背后发凉的感觉。
人才啊。
6688也点评:感觉可以去当个恐怖无限流系统的配音工作人员。
随着小宦官交还《大诰》,有官员‘咕咚’倒下厥了过去。
这声音终于惊醒了不少官员,当即跪下用力叩拜哭诉道:“不知臣等犯了什么过失,惹的陛下恼怒……”
还有半句话卡在喉咙里,过失就已经被怼到了眼前。
陛下显然是早有准备,手一挥就有侍从和宦官动起来,给每位官员手里塞了一份‘家产明录’。
正在哭诉的谏议大夫差点没噎死:他忙一把擦去眼泪,看了看手里的纸张。上面写着的正是昨夜他们上报的家产数目,被汇总在一张纸上。
皇帝语气幽幽痛心疾首:“朕昨晚左看右看,字里行间就看到‘欺君’二字。”
诸朝臣抖的更厉害了:他们素日也是会罗织罪名戕害其余朝臣或是百姓的,对罪名的危险程度很了解。
陛下给他们扣上欺君这种死罪……难不成,要不他们全都……
‘万幸’,皇帝很快道:“诸卿虽个个是欺君死罪,但朕向来是个心软念旧的性子。”
群臣:……
“且诸卿随朕出海才第二天,若都变成不会说话的稻草人,朕也怪寂寞的。”
皇帝竖起了一根手指。
“这样吧,咱们今天挑一个——”
皇帝像是往年令群臣比试诗文骑射一般,语气甚至还带了几分勉励:“诸卿看看手上的名单,觉得谁上报的家产隐瞒最多,欺君之罪最重,今日就由他代你们所有人受过吧。”
像是一滴墨落入水中,甲板上的氛围登时就变了。
方才还一起跪了哀求皇帝的群臣们,此时忽然就彼此警惕起来。
无数的眼神在甲板上飞来飞去,姜离甚至能听到他们脑筋转动的声音——
只一个,他们会不会写我?我又要写谁?不,不只我写谁,我该拉着相熟的人们一起写‘某个人’!还要悄悄的,免得成为公敌旁人都写我……
无数的想法,最后都只有一个目的:死的只要不是我,只要不是我!!
稻草人旁点起了一支香。
皇帝拿起了剪子开始修剪稻草人上的枝丫,然后轻飘飘道:“还发呆?这支香燃尽后,还没有写下旁人名字的人,就算你们舍己为人上交了自己的名。”
此话一落,所有朝臣都像被砍了一刀似的一哆嗦,连忙把纸条藏在手心,开始用发的炭条写名字。
*
小宦官认真唱票的时候,站在甲板上的朝臣忽然有种站在阎王殿的感觉。
每一张票都让他们的心提到嗓子眼,好几个承受力差的官员一听到自己名字就晕,只得让旁边的侍从反复抽醒。
一身戎装的小岳统领,亲手拿了块炭条,在官员名单上画正字。
直到百余张票唱完,皇帝好奇问道:“今日的优胜者是?”
岳云很负责任又检查了一遍,才报出了他熟悉的名字:“枢密院,孙近!”
随着一个名字报出,许多官员当即瘫软在地,不是他们!死道友不死贫道,孙近你走好,逢年过节我们会给你烧纸的。
而同样瘫软在地的孙近,却很快奋力往前膝行了几步,扑倒在皇帝跟前嘶声力竭道:“陛下,如此太不公!”
“他们……他们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若说欺君之罪,各个都是!”
其余官员不由怒目孙近,你自己不能老实去做稻草人吗?怎么还拉扯旁人!
孙近继续凄厉嚎道:“臣不服!”
“李安焘。”皇帝忽然开口了:“李安焘一家十六口人。”
孙近嚎到一半听皇帝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脸上都是茫然。
这……是谁?
姜离想:果然,他甚至都不会记得,或者说根本不知道‘李安焘’这个名字。
于是姜离换了个说法:“你送给秦桧的马场,临安城郊三十亩地是哪里来的?”
孙近的嘴半张着。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只记得秦相公提了一句得了一匹好马,他就灵机一动想送个跑马场给秦相公。虽然他家中田地无数,造几百个马场也绰绰有余。但……这种事何必耗费自己良田。
他随意点了家中善办此事的下人:去城郊打听着,寻块非官宦人家的地圈了就是。
至于这些良田原来的主人,并不重要。难道他们还敢找麻烦不成?若有‘刁民为乱’,他自然也有的是手段。
所以他只是送了一处精美的马场给秦相公,什么李……
“你的狗选择了李安焘的三十亩地,所以他们一家十六口,家破人亡。”而这,想来只是他无数恶事里,恰巧被知道的一个。
孙近呆呆望着皇帝。
皇帝随意指了指甲板上群臣,声音轻飘飘落在孙近耳朵里,带着分明血腥气:“现在,朕的狗选择了你。”
觉得自己比‘庶民百姓’高贵吗?
认定尸横遍野辗转求生永远轮不到你吗?
“况且……”姜离不必说完。
百姓是无辜飞来横祸,他只是罪有应得。
“陛下,臣知错了!”孙近伸手想要抓住皇帝的大氅下摆求情:“求陛下再给臣……”
岳云腰刀未出鞘,直接就把人抽飞。
是真的抽飞:姜离在宋朝见到了完美转体三周半的动作。
岳云是努力克制了。因他刚才认真听了剥皮楦草的流程,知道不能如他所想的那般,一刀两段,那是做不成稻草人的。
望着在地上哀嚎的孙近,岳云心中满是父亲那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他们为何这般奋勇杀敌,这般欲吃肉喝血一般憎恨敌寇:因他们见过虏贼是如何蹂躏百姓!
北地百姓可怜,半壁江山沦落战火,不得不在金人的铁蹄下求生。
可这临安城中百姓,好歹躲过了老天爷生来的作弄,敌人的凌虐,一家子勤勤恳恳小心度日,却依旧死在这等贪官手里!
*
半个时辰后。
被皇帝称作“狗们”的官员,在看到甲板上‘栩栩如生’的稻草人后,对这种侮辱性称呼也完全失去了反应,全部脸色煞白,甲板上唯一清晰可闻的声音,就是他们牙齿战战之声。
总算过去了……
总算……
直到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那现在,咱们来说说明日稻草人的选择标准吧。”
第86章 运气局
甲板上空盘旋着些被血腥气吸引来的猛禽,只是碍于人多,实在不敢扑身下来。
有几只就大着胆子停在帆杆上,不停的锐鸣,似乎在催促人赶紧散了它们好开饭。
在这禽鸟尖锐嘶鸣声中,终于有官员被皇帝那句‘咱们来说说明日稻草人的选择标准’给刺激崩溃了。
尤其是今日得票率高的选手,看着眼前某种程度上依旧算是‘立体鲜活’的前同僚孙近……宁愿现在痛痛快快去死!
于是忽然有两个官员从地上跳起来,一个弯腰冲着船体去,显然要撞死,另一个则是做攀爬状,估计是想跳海。
给小宦官急得,连忙喊道:“哎哟喂!快抓住吴侍郎和周给事中!”
姜离:到底是宫里出来人的职业素养,再混乱匆忙都记得尊称一句官职。
几乎是在小宦官出声的瞬间,在甲板四周站着的‘船夫’们,就已经把这两人抓住,老鹰拎小鸡一样拎回了原位置。
不过这两人自杀未遂之举,显然触动了许多人,许多官员又开启了一边拼命哭一边磕头求情的拒绝接受现实模式。
哭的姜离脑壳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