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月来他本就断断续续病着。
七日前又刚经历了兄长朱祁镇夺门复辟为帝这样的陡然惊变,不由大增病势。
再加上,如今他被幽禁在这西内永安宫,身边所有服侍的人都更换了,莫说医药,便是要一盏温水都不易。
已然是病入膏肓。
于是,在那刺耳的人声响起时,他根本不想,也无力去理会。
然而声音如刀子似的,尖刺刺刮在耳畔,不肯停下。
朱祁钰勉强睁开眼。
声音再次响起:“窃据几年帝位,殿下就忘了自家是郕王了吗?奴婢这般苦唤,殿下都不应一声。”
宦官中原多有见风使舵察言观色之人。
何况这人还是皇帝特意派来的。
这宦官也确实是有恃无恐。他从御前得知,皇帝已经给郕王选好了谥号‘戾’:以昭示天下后世,这位曾经窃夺帝位的郕王,为人‘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秽德彰闻,神人共愤’。*
皇帝态度在这里,他们这些宦官当然要跟上。
“奴婢可是来给殿下传消息的。”
朱祁钰不想听——不只是这些拜高踩低的风凉话,更是……外面的事情。
比如,七日前这宦官来报,皇帝重新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于谦等人下狱;再比如,这宦官啧啧说起被抄检的于府里,无有家财,却有一屋专门放着他为帝时赐下的蟒衣、剑器。
“果是社稷乱臣!”
朱祁钰不想听这些。
更不想,甚至畏惧着听到抄家后进一步的定罪。
但声音还是直刺过来,避无可避。
“郕王殿下,就在昨日,在咱们皇帝归正的天顺朝正月二十三日,罪臣于谦已经伏诛!”
“殿下可知,罪人在何处行刑?”
“就在京城最热闹的西大市东牌楼下,也好令百官万民警醒,万勿做乱臣贼子!”
“哎哟,奴婢还想起一事,于谦全家已经流放,也不知谁会给他收尸啊?这几日可一直在下雪呢,来日雪埋了尸骨,可就不好找了。”
宦官这话说的故意隐瞒了一半——
公道自在人心,哪怕于谦全家已经流放,还是有人不顾得罪皇帝的风险,坚持为他收尸:都督同知陈逵收其遗骸下殡不说,甚至连拥立朱祁镇,参与夺门之变的‘功臣’曹吉祥的手下指挥朵儿,都去刑场酹酒痛哭,哪怕被上峰震怒责罚也不怕,依旧去祭拜曾经的于少保……*
京城民情亦汹汹不忿。
可这些事,宦官揣度着圣意:自然就没必要让郕王知道了。
郕王只需要知道,扶助他八年的重臣已经死了,他不要再抱有任何幻想!
然而宦官话音未落,就吓得连连退后了几步。
——因他见到病重到难以清醒的郕王,忽然坐起来不说,甚至撑着床榻站起走过来。
宦官也不敢再说,皇帝肯定想让弟弟死是一回事,但到底怎么死又是另一回事了,可别真被他个宦官气死了。
于是连礼也顾不上行,匆匆跑出门去。
*
其实朱祁钰并不是冲宦官过去的。在他眼里,这些不过是嗡嗡叫的蝇虫。
他只是,只是想再看一看外面的雪。
连朱祁钰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力气,撑着他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
寒风卷着雪花落在他身上,但他却不觉得冷。
窗外,西内的梅花开的像是一树碧血。
是不是也有滚烫的血,如此落在雪里,被北风吹成殷红冰霜。
曾经的皇帝低不可闻的自语。
“我错了。”
我该杀了他的。
*
朱祁钰眼前浮现出熟悉的身影。
他不是圣人,起初根本不想接这烂摊子——从前国泰民安轮不到他做皇帝,如今山河飘摇,群臣们倒是想起他了。若是败了,这大明朝廷南渡重蹈南宋覆辙,甚至亡国的罪名,可就落在他身上了。
可那人说‘诚忧国家,非为私计。’
为了天下人。
如今呢?
你的终局天下人都看着。
若救国之人是这般结局,从此后这世上,谁还愿意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呢?
“会有人的。”
朱祁钰遽然抬头。
窗外自然无人。
或许是他病的久了的幻听,但他确实听到了。
“陛下,臣之前有忧国忘身之人。”
“臣之后亦会再有。”
病中熟悉的脏腑剧痛再次袭来,朱祁钰呛咳了一阵,然后把染血的帕子扔到一旁。
他慢慢坐下来。
很痛。
死亡会比这痛吗?
你会比这还痛吗?
不过,朱祁钰按住剧痛的心口,他应该很快就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窗外白雪皑皑。
他自然不可能看到这一年的春日了。
*
天顺元年二月,王薨于西宫,年三十。
谥号为“戾”,天顺朝皆称“郕戾王”。
**
朱祁钰看着忘川河血浊波涛。
原来神话传说竟是真的。
不过不同的是,传说中的鬼差一点也不凶,甚至还很客气。
鬼差道:阳间论成败,阴间却分是非。
“在您来之前不久,我们刚接到了于少保。”
鬼差们便见景泰帝的魂魄骤然亮了亮。
于是,他们向景泰帝倾情推荐了地府最新的‘临桥(奈何桥)关怀’项目:符合标准的冤屈英魂,可以去圆满的时间线旁观十二个时辰。
算是一种精神安慰吧。
鬼差礼貌咨询:“景泰帝,您也想去另外的时间线看看嘛?于少保去的那条时间线好吗?”
朱祁钰毫无犹豫地点头。
然而看到景泰帝的魂魄消失在原地后,菜鸟鬼差不由好奇。
飘过去向前辈发问:接收的系统怎么闪这种红光啊?【英魂旁观圆满世界线】业务,不该是纯净的金光吗?
资深鬼差探头:哦,是这个【皇帝模拟人生系统】承接了本次业务啊。也对,它那边圆满时间线多。
至于红光?没事,就是bug了。
菜鸟鬼差:??
Bug了?听起来不像没事啊。
资深鬼差淡定点烟:放心,这个系统很有经验。
不必管它。
***
正统十四年,腊月十九日清晨。
(姜·太上皇·离已禅位,但尚未改元。)
乾清宫寝殿门口。
金英有点心虚。
昨儿腊月十八,太上皇心血来潮,竟然换了女儿衣裙描眉画眼后,跟淑妃娘娘一起出去出宫看庙会去了。
上皇一时兴起,不知给多少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金英叹气:虽说他当时心里默念着岳爷爷,顽强地保持甚至超越了东厂都督的水准,真诚夸赞了太上皇惊人的美貌。
但……他只是敬业,又不是疯了。
所以在皇帝要去见太上皇时,金英小心翼翼提醒道‘上皇今日乔装出门的。’
就是怕惊到景泰帝。
然而皇帝正为了言官谏他之事心里发烦,摆摆手就走了,显然没往心里去。
金英也只好茶壶煮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