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群臣们就发现,你这‘劝说’官员奉公守法,是物理性劝说啊!
金濂确实也从快烂到根上的光禄寺,挑了两个素日勤勉苦苦支撑公务的官员,直接提上来先管着整个光禄寺——部门运转还是很要紧的,总不能光禄寺上下全抓走,朝野上下膳食相关的工作都崩溃了。
那皇帝估计不能愿意。
而一笔怀柔之后,金濂就跟川剧变脸一样,开始‘劝’其余官员从善。
有的倒也不必劝:光禄寺分为四署,这些年着实有 ‘滥占屡占厨役’‘虚挂空饷’以及‘侵吞粮米国帑’‘以朝廷之名向各省擅加苛捐’等落实罪名的,统统按照大明律的,金额够了的死牢报到——
正好这批光禄寺朝臣也赶上了好日子,时已初秋,能赶上今年的秋后问斩,不用提心吊胆太久,多么有福气。
而其中有几位实在罪行恶劣,金濂也不客气,直接请王命旗牌,连秋后问斩都不用等,直接上路。
比如有一位七品丞负责管着贡品的牛羊鸡鹅等物,但他私吞太多,到了祭祀使用之时,为了搪塞公务,便以朝廷之名向京城外的数处村庄急征。
还恫吓若是耽搁了朝廷祭祀,便都是罪人,要去流放边境为苦役。他虽没有这个权力,但百姓又不知,吓得许多人只得卖田去买牲畜上交,以至于家破人亡,卖儿卖女者众。
金濂表示,这种人,正好适合太祖皇帝的剥皮囊草之策。
正好快到中秋佳节了,光禄寺门口的节日摆设,可以添一个稻草人来‘劝说’其余官员向善。
自然,有很多人来说情。
光禄寺在明朝只是‘小九卿’,也就是边缘部门,虽然是肥差,但不是真正读书有志高升的官员们会去的地方。但里面不乏有什么他们的亲戚旧故门客学生的,见金濂在光禄寺简直杀疯了,自然想要伸手捞一捞人。
然而……金濂这人可是自己去坐牢都无所谓,哪里会在乎同僚情义。
回绝的时候,给不少勋贵重臣差点噎死。
不过,金濂出于对敛财的狂热,也不是全要赶尽杀绝:比如有的官员胆子小不太敢伸手拿东西,只是随大流把公家厨子带回家自己用,而且数量不多属于罪可恕的情节,金濂就会请他们花钱赎买自己的罪过(或者想来捞人的大佬出钱也可以)。
只不过金濂要钱之狠,不少朝臣都当场壮士断腕——什么门人旧仆什么面子身份,你还是把人抓去坐牢处刑去吧……
金濂这样折腾搂钱,不少朝臣都在心内腹诽:陛下你就说,是不是因为我们没让你去亲征,你就记恨在心,换个法子非要让我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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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逸殿。
在群臣奏事完毕后,郕王单独留下了于尚书,两人也说起了近来光禄寺之事。
第32章 开解对谈
无逸殿。
朱祁钰笑道:“今日留了于尚书,除了有事要请教——咱们还要传一桌光禄寺的席面来试试!”
也亲自体会下,在被吊锤之后,光禄寺如今饭菜的水准如何了。
说起这件事,朱祁钰的眼睛都比方才群臣回事时要亮不少。
而光禄寺一桌饭都让朱祁钰觉得兴致盎然,充满期待——足见他最近的日子过的多么枯燥而苦其心志。
当真是每天都忙的昏天黑地,格外契合‘无逸’这个殿名。
以至于他现在每晨睁眼前,都要给自己做下心理建设‘我可以坚持’再坐起来——
因这一起来,又会是陀螺似的一天。
他有时候简直叹为观止:怎么每个朝臣见了他,都能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取出奏疏,口中立刻蹦出亟待解决的大把事项。
朱祁钰摇摇头,不行,先不想了,免得吃不下去饭。
他给自己换了脑子,好奇问于谦:“于尚书,近来朝散后的百官赐食如何?”
朱祁钰是吃惯了自家王府,至今每日所用饭菜都是王府专门送来,许多勋贵和有钱的重臣也是如此。
但于谦不是。
说起来很多人并不信——明明是大明的兵部尚书,但于谦家境当真的颇为寒素,起码不能支持家中每日给他做了精细饭菜送来,他中午都是吃工作餐的。*
好不好吃的也罢了,反正他也都能对付着吃饱。
但每日工作量这么大,到底还是吃的好了才抚慰人心,尤其是光禄寺从前总送些冷食应付差事,有时候他忙的没空将碗碟放上茶炉温一温,吃下去难免胃不太舒服。
如今……
于谦含笑道:“大有进益。”
毕竟厨子的数量直线上升。
在金濂动起来后,惯了把光禄寺的官厨‘借’回家的朝臣,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了回来——不然难道等金濂忙完大头,再对着厨役的名册,挨个打上门要人吗?
有的官员甚至还一送一:表示之前家中有喜事摆宴,所以才借了朝廷的厨役。如今自家的事儿忙完了,也好送个空闲的厨役来弥补一二,钱财就从自家出!大家都在同一个大明,当然应该你帮我我帮你了!
朱祁钰想起昨儿去探望皇兄,说起这件事,皇兄还道:“我大明的官员,真是各个有主人翁精神,通情达理的让人感喟啊!待年底时,可在奉天门外张罗个红纸,选些感动大明的年度官员。”
朱祁钰当场领悟,阴阳怪气的具象化是什么样。
*
因席面送来需要一段时间,兴安便按照殿下的吩咐,亲自去端了两盏燕窝羹来。
朱祁钰一见燕窝就笑了:皇兄可不是因为一道猪油浇在燕窝上发火了?这也算是一道燕窝引起的血案吧。
而他留下于谦,也是有事要请教。
因金濂提起了如‘洪武旧事’,朱祁钰还将久已不看的《大诰》翻出了看了看。
这是太祖亲自编写的刑典,里面不但写了各种罪名,更有许多经典案例以及惩处措施,里面还有不少重刑超出常律之外,内容有些血腥限制级。
朱元璋自是希望,天下臣民看到这些罪人的下场,能够引以为戒,放弃作恶。
然而……
朱祁钰想起的,却是《大诰续编》中太祖的一句感慨:朕一直在致力于惩治贪腐之罪,为什么一直有人在犯!甚至早上治了罪,晚上又有人犯同一种罪,简直是前赴后继。
正如现在,大明开国才大几十年,甚至短短几年,光禄寺就能烂成这个样子。
那么,这次惩戒贪腐后,又能坚持多久?
这世上,总无一劳永固之法,想来也令人疲倦。就像他现在每天要面对的堆满桌上的公文。许多都是似曾相识,这个城池刚发生过的积弊,没两日,又报上来那个军堡亦如此。
一遍一遍的卷土重来。
当真令人厌烦到……再不想看。
于谦静静听着年轻亲王的话语。
很快明白郕王殿下似是在疑惑太祖这句话,却又不全是。
于是他耐心从太祖的这句话,慢慢开导起来——
说句丧气话,只要人不死绝,这世上不只是贪腐,而是所有犯罪都是不能根除的。
人性总是利己的。
而偏偏人又是最‘灵活’的:起初制定的再全面的规矩,随着时移世易,都能被找到漏洞。
而且自古以来,规矩法理之外,也总有人情世故。
“是,或许在金濂交了尚方宝剑,卸了这桩差事后的几年,光禄寺又会故态复萌。”
于谦不急不缓将话题落回光禄寺,却又不只在说光禄寺。
“只是殿下,就像人一定会死,莫非有病就不治了吗?”
也像是……他想起自己写的《煤炭吟》:愿意做被挖出来投入火炉的煤炭,能够照破夜色沉沉,能够温暖苍生。
但他又何尝不明白。煤炭很快就会烧尽,就算亮过、暖过,寒冷的夜还会日复一日的降临。
可他到底曾在燃烧的时候,用这光与热,保护过一些人免于冻毙于风雪中。
这也就够了。
于谦的声音有种很安慰人心的力量。
以至于朱祁钰听住了,手里捧着燕窝盏,手上却忘记了舀起来喝。
于谦的语气也不似在朝上决断军务那般雷厉风行,而是甚为温和:“朝上事总是如此,像是一张永远也补不完的渔网。臣等皆眼见:殿下这些日子夙夜不怠,实是辛苦了。”
他自赐座上起身郑重行礼:“但臣请求殿下不辞辛苦,代政一日便为这大明天下持之以恒一日。”
朱祁钰怔了怔,心底倏尔漫上来几分被人理解辛苦的感动和委屈:原来他每天把自己逼得很紧,很努力撑出一个能靠得住的代政亲王形象的辛苦——还是有人能明白的。
而且在绕着弯安慰于他。知他辛,但实盼望他,请求他心意如初。
为这天下众生,苦者甚多。
兴安在外轻声叩门,是光禄寺的菜肴送到了。
‘笃笃’声打破了殿内的安静。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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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布膳的宦官将碗碟一一摆开,朱祁钰都有些惊讶于云泥之别。
看,这果然是能干好的嘛。
这才是端上去不会被外夷笑话的水平。
朱祁钰笑道:“那中午于尚书也要多用些——下晌还有六部和内阁议事呢。”
这是朱祁钰少有的,主动地提起接下来的政事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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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所以说要做好一件事,真的太难了。”
在这一日午膳,不光朱祁钰与于谦,姜离和高朝溪恰也在说光禄寺的后续事。
想想就头疼到放弃——因姜离也很清楚:“这次整治光禄寺,也不过只是一时治标罢了。”
就像是一次疯狂的打药除草,现在是野草暂时被毒药杀的看似无了。
但只要肥沃的土壤在这里(光禄寺职责不变就永远是肥差),野草就总会嗖嗖长。
姜离真心把她的用户名兼座右铭跟高朝溪分享:任何困难都能将我打倒。
其实甚至不用困难自己出手的,她只需要看一看这巨大的困难,绝对就自觉自愿躺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