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衣裙洁净却简素的女娘,走过繁华的西大市街牌坊。
如有路人听到两人的话语,便知这不是京城人,是南边的口音。
“还要连累娘为我的事儿奔波,是女儿不孝。”
茹夫人拍拍女儿的手以作安慰,然后又问道:“若这书坊的东家真有能耐能办到,也愿意施以援手……”
她停下脚步看向女儿,四十来岁的妇人眼角有了细纹,但眼睛依旧是明亮清,澄,似乎一眼就能望到人心底去:“那你决定好了?不是一时意气用事?也不是怕牵连一家子才委屈自己?”
谈物柔缓慢却坚定点头:“是,我想出家做女冠。不是一时赌气。”顿了顿:“虽有想着怕他们家为难爹娘的缘故,但却不绝是违拗自己心意!”
今岁他们一家子上京来,并不只为了送兄长备考,更多些躲避祸事的意味。
她今年十七岁,两年前定了亲,还是亲戚做媒——谁料有时亲戚熟人间彼此捅刀子才要命。
亲戚收了旁人的钱,把那户人家说的天花乱坠。坊间打听起来似乎也是个殷实兴旺的人家。然而定了亲后才偶然得知,那位二郎不但常流连赌坊烟花巷,而且常在家中殴打仆妇。
只因还未说亲,家里为他遮掩的好,外人所知不多——
要不是茹夫人常给当地妇人诊治,有知道内情的夫人听闻两家结了亲,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告诉了茹夫人,很可能谈物柔就这么被蒙着嫁过去掉进火坑。
谈家断然要退亲,但那家在县里颇有些地头蛇的意味,黑的白的都来得。据说在无锡府里也有做官的亲戚……谈家坚持退婚让他们又丢脸面又丢相中的准媳妇,这两年一直在找麻烦,且手段越来越过分。
以至于这回谈家举家上京走的都匆忙。
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京城居大不易,谈家又不是有钱人家,他们行医常常免费,甚至还替穷人出钱买药,家财断不能支撑一家子落居京城。[1]
做女冠是谈物柔在上京前就萌生的想法,尤其是在听到退婚那家放的狠话:“退了我们家,看看县里还有什么人家敢娶你家的女儿!”
“清清静静一辈子有什么不好?”谈物柔知道父兄的想法,是想今年兄长赶紧中了进士,哪怕是个同进士,也能扬眉吐气还乡不怕人欺负了。
可她是真的不想再回去,再重新定亲嫁人。
但……在大明朝做女冠、尼姑,并不简单。朝廷对天下僧、尼、道士、女冠查的很严,每年度牒下发极其有限,甚至如今约定俗成,要想获得度牒不但要考试,还要给户部交十两银子。*
而交了钱也不一定能办成——因谈物柔太年轻了。
朝廷一向是先批准四十岁以上的僧道、女冠出家的:毕竟出家人不纳税嘛,要是许多人都年纪轻轻都跑去出家谁给国家交税?
总之,如谈物柔这般情况(她倒不怕考试)要拿到度牒,不仅要有钱,还得有人脉。
她正是为此才找到了书坊。
京中百姓风传这家书坊有大后台。
茹夫人见女儿心意已定,点点头两人继续往前走去。茹夫人用平淡口吻说着可怕的话:当日她很担忧过女儿退不成婚被逼着嫁过去,若真是如此“总得多教你些医术”,让他热衷打人的手再也抬不起来,让他急着跑去赌博的腿再也迈不开。
谈物柔真的惊到了:“娘!你不是说大夫最要紧的就是医者仁心……”
茹夫人声音很冷淡:“大夫医者仁心,救的是人,与畜牲何干!”
谈物柔忽然眼里带泪,但唇边却是露出近来最宽心的笑意。母女俩站在很显眼的金灿灿拱门下,彼此确认了下对方衣裳整洁可见客,便坦然推门走进去。
此时茹夫人却不知,她很快就要去‘医治畜牲’了。
**
茹夫人进门后,就见屋内坐了两个很年轻貌美的贵女,以及一个打扮不俗的……健妇。
并不是做大夫的人也辨认不出男女,而是冬日大氅风毛盖住了咽喉处,且姜离的举止神态,也是很自然的姑娘样,只要她不开口就难以辨认。
故而茹夫人只觉得这是一个先天壮女,要说有异常也是……头异乎常人的大。
要不是社交礼仪在,茹夫人作为一个大夫,其实很想问下她儿时是不是有过‘解卤’病史。
解卤,就是脑积水的古称。
而茹大医若是问出来,姜离估计会毫不犹豫的点头,甚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谜底解开。她刚来第一天对着镜子看着这个大头,也纳罕来着——
现在想想很有可能,若不是脑子进水,很多行为难以解释啊。
“谈姑娘已经留过名字了,还请夫人也在文书上留下名字。”
名字吗?
茹夫人提笔留下二十多年前,那还不是谈氏不是茹夫人的名字。
茹英芝。
高朝溪在旁笑道:“真是个漂亮的名字。”
茹英芝是个性情坚毅果断的人,尤其是她常年为人看诊颇通世事人情,看得出眼前两位姑娘也是爽快性子,于是索性和盘托出,想以医案为女儿求一个今年买度牒出家为女冠的名额。
还留下了城郊租赁房的地址:“我们一家在京中会待半年余,这期间姑娘们若有事需女医在侧,只管打发人去叫。”茹英芝有着很笃定的自信:“虽说瞧两位的来历,自不怕请不来名医。但论起看妇人证候,只怕宫中太医也不及我。”
高朝溪心思剔透,虽今日初见不好问起人家中隐秘苦楚,但也猜了个五分。
“茹大夫。”高朝溪笑眯眯道:“我们确实是有事请茹大夫做。只是,此事要紧,这期间大概需要茹大夫暂居于我们提供的住处。而且,还需要签一份保密的公文。”
“但事成后,我们能付给茹大夫的绝不只是一张度牒。”
茹英芝神色也平和舒展:不只是为了高朝溪和气的态度,更为了她从一开始唤自己便是茹大夫。
显然拿她当正经医家来看待。
“姑娘是要我随侍一个要紧的女患吧?”
茹大夫来之前其实也预料过这种情况:京中贵人多水也深。
书坊不但欣然同意刻印她的医案,更给了高出小说三倍的稿酬,且邀她本人过来……那必然还有旁事。
如今高朝溪直接提出来,她反而更宽心信任。
于是她与女儿都很痛快签了今日谈话的保密文书后,静等着听是何‘要事’。
但眼前女子接下来的话,还是让预想过各种情形的茹英芝吃惊。
“我们想请茹大夫闭门养牛。”
茹英芝:??
而很快,茹英芝的不解,就变成了一种过于震撼的惊动——
“钻研牛之痘症,以解天花之疫。”
*
姜离坐在一旁捧着奶茶暖手。
天花啊。
在她所在的时代,二十年前,世界卫生组织就自豪宣布,人类已经彻底战胜‘天花’了。
这在过去千载令人闻风丧胆的病症,成为了历史。
可如今,天花,或者说“痘疮”“痘疹”,依旧是让人们最畏惧的瘟疫之一,尤其是对孩子来说——被称为‘造化杀机,幼童劫数’。
然而,就像姜离责备系统没用一样,她自己对这个病的了解也只限于:可以通过种人痘预防,就像清朝推广种人痘防天花,但更安全的,还是种牛痘。
除此外……没了。
到底怎么采痘,怎么接种,怎么治疗才能让孩子既有免疫力,又不至于发病,她是两眼一抹黑的。
所以,她负责提供课题和实验资金,专业的事让专业的人来。
茹英芝过了良久才开口,声音都是哑的。“牛的痘疹……是了,怎么没有想到,牛的痘疹或许也可以!”
听她这么说,不仅姜离,高朝溪和于璚英都望过去,这话的意思,竟仿佛她觉得接种人痘很可行似的,惊讶的只是牛。
茹英芝便道:她为医多年,丈夫谈复也是家传医者,自然见过天花病患,也见过在天花中幸存下来的孩子。而人人都知道,得过天花就不必怕再得了。他们也曾经商议过:如果能让孩子们都生一生轻微痘疹,以后再不怕天花就好了。*
但,这是多大的风险事,谁家会拿孩子冒这个险?
将心比心,他们夫妻也不敢拿自家儿女试试种痘。
于是这只是一个想法,茹英芝相信,不只她,许多精于医道的大夫,应当都想过这个问题。
“那从今日起,茹大夫要想的就更多了——无论您需要什么,只管列了单子给我。” 高朝溪语气很沉定,又强调了一遍:“无论什么。”
又忽如其来随口感慨道:“这世上许多人罪大恶极叛国通敌,亦或是奸淫掳掠害人无算,都得经历凌迟之刑。但在此前,他们必然‘心有悔意’,想用自身赎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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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也该回去了。”
送走了郑重签下科研协议的茹大夫母女,又用过了西大市街最出名酒肆的席面,高朝溪看看往西坠的日头,表示也该回宫了——她们就玩了大半日,因太上皇早上根本起不来,出门就中午了……
“好,过年元宵都可以再出来嘛。”
“那我们回去了。”
哪怕余光已经看了大半个下午,但直面太上皇用堪称活泼甚至娇俏的姿态,转头对她挥手告别,璚英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都说女儿肖父,作为大公主的老师,倒是很庆幸大公主长的绝不是女装上皇的样子。
不行,不能再想了!
璚英强迫自己住脑,否则今夜可能要做噩梦。
但心理学的‘禁忌效应’发作,直到离开书坊,璚英脑中还是挥之不去,于是——她对车夫道:“去于府。”去见父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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璚英在于府等父亲回家。
也有人在西苑等姜离回家。
因安宁宫是太上皇寝殿,内殿自是有不少私人之物,朱祁钰就没有入内,乖乖坐在正殿等着。
顺便看着渐没的夕阳发呆。
他今日过来,是因为收到了新的谏疏,想要来找皇兄诉苦——
有御史给他上奏提意见,说做皇帝要‘勤圣学,顾箴警……’不但如此,还要‘戒嗜欲,绝玩好……’
林林总总给他提了十大条!
简直要把他变成一个无悲无喜十全十美,十全大补丸皇帝。
昏君面对这种谏疏,可以当不存在。
但明君,亦或是在乎名声,努力成为明君的皇帝,就只能‘欣纳之,奖励之’。
于是被谏的忧愁烦闷的朱祁钰放下手里的奏疏,准备去西苑散散心:他知道皇兄今日出门逛去了,还说会给他带庙会上的玩器。
看时辰也该回来了。
“陛下……”金英小心翼翼道:“上皇今日乔装出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