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大片的草地上,只放着两把摇椅。
朱祁钰:?
太上皇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射场的值夜宦官迅速在摇椅前生起一大团完美的篝火,甚至他们穿的都是蒙古人的服饰,送上来用碗装着的马奶酒和银盘装着的烤羊肉……
姜离问道:“怎么样,这样是不是很有草原上的氛围?”
朱祁钰看着很有兴致围着篝火转圈的皇兄:啊,原来如此。
姜离:心血来潮在模拟史册上朱祁镇‘站在草原望北京’的夜生活。
朱祁钰:皇兄虽身不能至(所有人也都求着他千万别至)战场,但也在努力感同身受边关将士的北征生涯,真是有心了!
于是朱祁钰也坐下来,试着感受此时远在草原的于尚书与英国公的夜晚。
不过……朱祁钰倒是很确定,于尚书此时应该没有如他们一般坐在篝火前对饮闲聊,应是依旧是在帐中灯下处理军务。
喝了几口酒后,朱祁钰看着天上星子喃喃自语道:“中秋重阳都过了,不知冬至前,于尚书能不能回来。”
“等他回来,见到两个孙女都平安种过牛痘,也会很欣慰吧。”
作为准皇储的朱见深种牛痘意义深远,如今他已经平稳度过了十八日的种痘出痘期,只需要再闭门观察两周,就能够全须全尾地出门了。
而大皇子平安种牛痘后,有许多官员之家也愿意做表率,让自家幼童种痘垂范民间。
其中最早的,在旁人还在观望就已经递上奏疏的,自然有于家。璚英自己还没有孩子,但她的兄长于冕膝下已然有两个女儿。
最先报名最先种痘,太医院已经在安排屋舍,过几日就把大公主朱淑元和于家两位小娘子一起送入新的种痘院。
故而朱祁钰算算日子,有此一语:等于尚书回来,孩子必然都平安出来了。
而且大军凯旋,不当只有此一喜,此番于尚书回来,他的官位……
“皇兄,我今日已定准要给于尚书加封少保位。”
“倒是英国公爵位上加无可加,只有另赏世袭不降等的诰券,再加柱国等虚职了……要不再加赏其子女……”
姜离一眨不眨看着朱祁钰:开始话唠了!而且话题和思维开始跳跃了。
果然,也是一个酒量不行的朱家皇帝——
她之前在奉先殿喝醉过一次,第二日边喝解酒汤,边跟永乐年间就在宫里服侍的老宦官八卦,问起大明历代皇帝酒量都怎么样。
老宦官并不清楚太祖的酒量如何,但其余皇帝都是知道的:“太宗皇帝与陛下一般不善饮,倒是洪熙宣德两位先帝都是好酒量。”*
姜离:诶?那你家酒量遗传确实是挺随机隔代遗传的。
而且,怕不是朱祁镇觉得自己跟太宗的酒量一样差,就跟太宗的打仗一样强吧。
此时她看着才喝了一碗酒就有明显表现的朱祁钰,把新的答案记录在案:景泰帝酒量也不行!
而且他很快从话唠模式,进化到了酒后吐真言模式。
“皇兄,见深已然种痘,且过了年也算五岁了。”
姜离:……朱见深是冬天出生的,按照时人神奇算法,能虚两岁出去。
朱祁钰捧着酒碗继续道:“那么,可以正式册立太子了。
他接过皇位时曾与皇兄口头承诺过,将来依旧晓说峮寺贰2二五九一斯弃搜集本纹上传是侄子朱见深为皇储,但到底没有册立太子,不少臣子便有试探储位站队之心。
“只先于天下幼童种牛痘这一点,他为皇储,也是该当的。”
做到了天子为万民先。
朱祁钰不是没想过给自己的儿子种牛痘,但……
“见济总是不冷不热无风无雨还要病一病,我实是不敢冒险。”
哪怕政务繁忙,朱祁钰还是抽出时间来,认真翻阅过茹院使的种痘专著。
比起文字来,还是图画更加直白,看着一个个幼童身上画的痘疹——“十八朝病程图”也罢了,尤其是“三十四幅恶痘图”看的朱祁钰整个人都心惊肉跳。
他也召见茹院使细细问过了,每个人体质不同,大夫都是一样尽心,但实不敢说哪个孩子就会遇到‘恶痘险情’。
但总归是,孩子本身体质好些更稳妥。
景泰帝默然合上了种痘图鉴。
如果说见济的身体再好一些,亦或是他展露出过人的才华……朱祁钰想:他不能否认私下里曾想过自己的孩子接任帝位这件事,但终究是想一想罢了。
他看着御案上累累奏疏,想到连轴转处理政务的日子,再想想都不敢催逼他做功课的见济。
“让钦天监挑个好日子,还是……皇兄亲自算一个?”
听朱祁钰主动提出明年可正式册立太子,姜离并没有多推辞拒绝。
她只是平和道:“见深是个好孩子。”
半晌‘草原’上一片静默。
安静的有点久了,姜离不由转过头去。只见旺盛燃烧的篝火跳跃在朱祁钰的眼眸内,像是红色的泪光。
他眼圈亦带着酒晕成的红,忽然呆呆问道:“那我呢?”
姜离一怔。
朱祁钰似是在问眼前人,又似在问天上人,很小声几乎不可闻道:“父皇在天之灵,也会觉得……我是好孩子吗?”
次子竟然也做了皇帝,必然是超乎父皇预料之外的。
在战事未定,心中无数心蝉响鸣聒噪之时,朱祁钰曾有一夜梦到了父皇,他神色肃然里带着责备:朕没有传皇位给你。
朱祁钰于睡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是了,他从来不是父皇选中的太子和继承人。
所以……他得做一个好皇帝,来日去地下见到父皇,大概他就不会生自己的气了。
但在这一个秋夜,有点昏昏沉沉的朱祁钰,像是抓住浮木一样紧紧攥着袖中八百里捷报:从来眼里只有孙皇后和太子皇兄的父皇,对他的要求是做个本分守常藩王的父皇——若是得见今日,会觉得他是个好孩子吗?
啊,姜离想,小钰确实有些喝多了。
这是清醒的郕王和景泰帝绝不会问出口的问题。
但她很快答道:“是。”
姜离仰头看着天际:“先帝若能见,一定觉得你是好孩子。”
只要宣德帝是以家国为重的皇帝,见到土木堡之变,估计就得悔的棺材板都想掀了仰卧起坐。
如果还溺爱朱祁镇不肯后悔……那就是他的问题!
反正姜离很坚定替他回答了是。
**
于谦再次来到安宁宫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的冬日。
安宁宫又变成了剔透的玻璃雪花球。
姜离早已备好了甜甜的玫瑰罐煮奶茶和各色点心候着了。
熟悉的身影依旧着一身红色官袍,似冬日里的一簇令人安心的火焰,只是身前补子上的纹饰——已然从初见的三品孔雀,经过二品的锦鸡,变作如今一品的仙鹤。
仙鹤振翅欲飞。
“少保。”姜离终于能唤出这个称呼的时候,只觉得安心。
于谦笑了笑,还未及说话,就有好几个小朋友围了上来——
大公主朱淑元见到老师的父亲最热情活泼:“师公!”
落后一步的朱见深是很乖巧地称呼:“于少保。”
而等于谦以礼回过公主皇子后,另两个小朋友才亲亲密密道:“祖父!”
正是两个种过牛痘的于家小娘子。
回京的路上,英国公听说于家的孩子,在种痘后被太上皇留在了西苑陪伴大公主一起读书,那叫一大惊失色归心似箭。直到回京后确定自家孩子还老老实实在府里,按照他走前留下的功课练习骑射才松了口气。
*
安宁宫。
于谦伸手捏了捏孙女们带着的毛茸茸小老虎耳套。
几个孩子都带着一样的耳套,像是一窝凑在一起的幼虎崽。而且在起身围着他前,显然都在画画。
面前各有一块支起来的木板,上面钉着纸张,旁边小桌子上放着颜料。
而摆在最中间被画的是——一枚普普通通鸡蛋。
他们已经画了好几天了。
朱见深曾悄悄问姐姐:“父皇为什么一直要我们画鸡蛋?”
朱淑元摇头表示不知道,然后对着鸡蛋在纸上画了个鸡蛋糕。
她跟老师于璚英一样喜欢吃甜食,原本最欢喜的事儿,就是课间茶休跟老师一起吃点心。可惜最近牙痛,谈大夫来看过她,下达了令她伤心的不能吃甜的医嘱。
于谦听大公主说起画了好几日鸡蛋的事儿,心下点头赞同:想来是要教给孩子们一饮一食来之不易的民生之事;再者,鸡蛋画起来简单,画好却不易,也可以磨练孩子们的耐性。
想到这儿,于谦落在‘太上皇’身上眼神越发温和。
其实也是于少保想多了——姜离算了算年份:“不行,明年达芬奇就出生了,咱们抢在他之前先飞!”
6688:……
“带孩子们出去玩雪吧。”姜离要跟于少保说话,就依旧给每个孩子一人发一个雪夹子。
“是。”领命的女子穿了一身锦衣卫飞鱼服,看起来愈加英姿勃发。
于家两姊妹手拉手,而朱见深和朱淑元则一边一个牵着身着飞鱼服的姑娘,争着与她说话道:“万姐姐,咱们今日能堆一个更大的雪人吗?”
清脆的童音在雪地里渐渐走远。
姜离原本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但此刻却只是又笑着称呼了一声:“于少保。”
欢迎平安归来。
第67章 岳王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