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泽成却哈哈大笑道:“你以为陆俊是谁的人?朕在离开井陉关时,早已经密令过他:趁着王通新败、河东空虚,迅迅出兵井陉道,半月之内必要替朕拿下整个河东、再在此与朕汇合!”
郭继虎已经震惊难言,而轵关,这座扼守太行八陉第一陉的险峻关卡上,果然着“陆”字大旗,远远看着顾泽成的王旗,那高大的城门根本不必任何招呼、直接缓缓向河北军打开。
一时间,不止是郭继虎,就是一路低迷的河北军将士,再看向顾泽成,眼神中也是多了许多复杂。这位陛下,虽然并非他先时标榜的仁义之君,可若论谋算,当真也是厉害,难怪当时他不许陆正杨回井陉关休整,只怕他早知道了陆俊留守井陉关的消息,是担心陆正杨会借着休整之机,换上一个更得陆正杨信赖的将领吧,当真是神机妙算。
在那个时候,这个陛下,就已经打着全取河东、甚至是拿下关中、进而一统天下的主意了。
如果一切顺利,顾泽成此时应该是挟河北大军,杀掉顾用、吞并真定军,再从容抵达轵关,汇合河东的陆俊,大军浩浩荡荡直入关中……只是想像那个场面便知道,那是挟天下之势一统天下,再没有人可以阻挡。
只可惜,邢阳渡之变,远远超过了顾泽成的预料。
这三日的急行军下来,因为是疲乏之师,路上的伤亡甚至比战阵中的伤亡更重,到这轵关下,已经不足五千人。
但终于,河北军士还是看到了希望。终于可以休整的希望,也许有朝一日这位陛下统一天下、他们还能回到家乡的希望。
列阵齐整的军士缓缓进入关卡中,顾泽成此时才轻轻叹道:“虎子,朕知道,这一路你心有不忿,怨朕抛下河北、怨朕把兵士逼得太紧……但莫怪朕心狠,而是取天下这时机稍纵即逝。陆俊来拿下河东之事,必定瞒不了陆正杨多久,朕必须尽快赶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郭继虎此时心中却百味杂陈,连连道:“陛下!我是个粗人,哪里会懂得陛下筹谋天下的苦心与谋划!”他又有些惭愧:“这一路是我看不清形势……今后陛下往东我便往东,陛下说往西我便往西,绝不会有二意!”
顾泽成正要说什么,身后的关门忽地轰然合上,他猛地觉察眼前有些不对。
这轵关他也是第一次来,没有想到外侧那道城门竟不是真正的轵关城门,而只是瓮城的城门,如今他们走入了瓮城之中,眼前那道真正的城门,却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
所谓瓮城,乃是许多关城都有的防护设施,是在城门外又多围了一圈,便如眼前这轵关一般,瓮城中多设置有箭楼、门闸、雉堞等防御设施;但是,一般的瓮城城门都十分低矮,这轵关真不愧是太行第一陉,瓮城竟如此高大,竟叫顾泽成与郭继虎方才都没看出来,竟领着河北军直接走了进来。
这情形,好比困兽自己走入了笼中。
城门上一直没有动静,周遭耸立的箭楼将他们重重包围,重重杀机压得河北军中每个人都寒毛直立。
郭继虎的心脏怦怦直跳,几乎有些惊弓之鸟:“这难道是陆正杨那老匹夫……”
顾泽成却冷冷道:“绝无可能!若非插翅,他如何过得来!”
郭继虎的心略微放下了些,因为顾泽成所说的是实话,河北军从豫西通道直接来轵关,一路上不顾减员、日夜兼程,而陆正杨从邢阳渡要往轵关而来,如果看直线,一路上不但要渡河、还要越过王屋王;如果要绕路,那则会更慢,绝不可能比他们先抵达轵关!
如果不是陆正杨……郭继虎与顾泽成对视一眼,只怕是陆俊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对陆俊此人,顾泽成自恃手握他太多把柄,随即提起声音道:“陆统领,既按约定开了城门,何不出来一叙?”
一个声音在城门上响起:“来了。”
随即城门上突然抛下一物,警惕的河北军士只以为是什么暗器,立时避开,那物便咕噜咕噜直滚到顾泽成脚边,赫然是陆俊的人头。
这变故,叫方才还志得意满的顾泽成,好像被一盆凉水浇到头上,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此时此刻,顾泽成脑中已经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处理眼前的一切,顾泽成呆呆看着那人头,好像那不是一颗人头,而是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所有的苦心筹谋、扔下一切也必须竞逐的野心、最后一线争夺天下的希望,仿佛都随着地上那血淋淋的人头,统统成了笑话。
郭继虎却是霍然看向城门上,铁青着脸咬牙切齿道:“韩、肃!”
竟是宛城城防军统领韩肃!陆俊被杀,韩肃竟出现在这里……想到那幕僚曾说过,韩肃早已经被陆氏说服……若陆氏十余日前便从宛城出发、到井陉关杀了陆俊的话,时间上多有宽裕,整个河东只怕也已经落入了陆氏之手。
郭继虎此刻只感到彻骨的寒意,陛下为争天下步步为营、神机妙算,没想到竟是一场空;他们在邢阳渡避开了陆正杨设下的陷阱,没想到现在却一头扎进了这陆氏的圈套之中。
看着箭楼的孔洞中隐隐伸出弓箭,郭继虎只来得及将顾泽成拉下坐骑,二人齐齐躲到马后。
箭矢嗖嗖之声不绝于耳,顾泽成却仿佛失了神智般,抱着头跌跌撞撞。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屠杀,瓮城在设计之初,就是为了将敌人困在主城门与瓮城门之间进行围杀,瓮城城墙上全部是防护力与杀伤力极强的箭楼,所谓“请君入瓮”,所谓“瓮中捉鳖”,都充分说明了瓮城在军事意义上的杀伤力。
郭继虎的声音中都带了哭腔:“陛下!你清醒些!快跑啊!跑啊!”
顾泽成茫然抬头,瓮城的城门上、城墙上、轵关的城门楼上,四面八方,俱是箭矢,跑,能往哪里跑?
周围不断有河北军士倒下,顾泽成仿佛此时才如梦初醒般,瞪视着城门上的韩肃,双目充血般的怒吼道:“她人呢!她在哪儿?我要见她!我要见陆青殊!告诉我,她在哪儿!!!”
第51章
在这样的杀戮中,顾泽成这样不管不顾的怒吼简直像一面靶子立在那里,箭楼上更多的弓箭调转方向,更多的箭矢朝他射来。
郭继虎将顾泽成一把扑倒,对他这般模样又急又气,在顾泽成脸上狠扇了一个巴掌。
顾泽成这才仿佛清醒一些,他此时蹲靠着城墙,其余三面的箭矢如雨般落下,全赖郭继虎将他牢牢护住,周遭全是兵士的尸体,竟再也看不到几个站着的人了。
郭继虎也猛地一口血喷在他面上,咬紧了牙关:“逃!快逃!快……逃……”
不待顾泽成有什么反应,郭继虎的声音迅速地低微下去,他竟是这样气绝身亡。
顾泽成茫然地扶住郭继虎的身子,感觉到他的身躯渐渐变凉。周围一片死寂,听不到弓弦响动、听不到箭矢破空,只有鼻端传来浓浓的血腥气,时间都仿佛就此停滞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一直紧紧合着的真正关门终于开启,响起兵甲重重摩擦的脚步声。
顾泽成跌跌撞撞爬起身,郭继虎的身躯直直倒下,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郭继虎的背上插了数十支箭矢,直如个刺猬般,竟是生生用身躯替他挡下了这样多的攻击;
周围,全是尸体,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瞪大了眼睛、凝固着狰狞与不甘,好像在无声地诘问:你不是许诺过的吗?只要能坚持过这些死亡跋涉、只要能赢下大战,我们就能衣锦还乡!你不是许诺过的吗?!
这些幸存到此、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可以回家的百战精锐,就这样,白白倒在轵关的瓮城之中。
顾泽成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般,抱头蹲坐在地,茫然痛哭。
城门出来的兵士乃是宛城城防军,曾经也效命于顾泽成麾下,自然也是认得他的。
此时见顾泽成这般窝囊模样,便有小校向韩肃请示道:“统领,要是砍了这狗皇帝的脑袋,可能与大帅那边夺下关中的真定弟兄们比一比功劳?”
韩肃却是无语道:“你说呢?”
那小校讪讪地挠了挠头,唉,他们这仗的功劳皆是大帅之功。是她果断下令出击井陉道、活捉陆俊中,才拷问出这狗皇帝要来轵关与陆俊汇合,随即命统领来此设伏。他们这些跟着设伏的,就在城墙上射射箭,如今这狗皇帝只剩下一个人了,就算砍了他的脑袋,能值什么功劳?没准还得被统领当作杀俘来论罚……
顾泽成却仿佛受了刺激般,猛然抬头:“你说什么?她、她打下了关中?!”
小校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一脚将他踢翻,不屑道:“大帅那样的英雄人物,你也配提!”
顾泽成被狼狈踢倒在地,却依旧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这一切明明是他的谋算,拿下河东、再夺关中、一举定鼎天下,可陆青殊不过一介妇人,她凭什么?她怎么可能办得到?
韩肃却是冷笑道:“怎么?你不信?”
见顾泽成这失魂落魄的模样,韩肃负手道:“呵,和你这样的东西,有什么好说的,自你把宛城、把宛城城防军当弃子那一刻,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去争天下,侥幸赢了也只是天下百姓之苦。”
顾泽成看着韩肃,这是他亲自任命为宛城统领的将军,他自然晓得韩肃的能耐。
但他正因为晓得韩肃的能耐,他此时仰望着韩肃,才觉得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此人一般:“可她,只是一个妇人……”
小校却一口唾沫吐在顾泽成面上:“宛城将破之时,你在哪里?!是大帅,你口中的这个妇人与我们这些小卒一样,守在城墙上、死战不退,我们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守住了宛城,还是大帅用自己的嫁妆给战死的弟兄发了抚恤!
哪像你这么个玩意儿,口口声声什么仁义,最背信弃义的就是你!身后的兄长可以抛下,连老家和女人都能丢下!
好叫你输得明明白白,在你还谋算着真定的时候,大帅便已经料到你今日所做的一切,早早与王爷定下了打败你的计划,更不用说河东与关中大战,大帅远见卓识更胜你百倍!
大帅说了,将来天下安定了,我们这些人都不必再给你这样的东西卖命,自可有田种、儿郎有书读;大帅讲得明明白白,这天底下,让百姓吃饱饭、让大家过上安生日子才是最大的道理,只想着自己当皇帝、不去想百姓的人,不配取这天下!”
这一刻,顾泽成只觉万念俱灰,他竟输得这样彻底,陆青殊被他困于后宅,他的下属之中,真正与她并肩为战的只是宛城城防军,而他与陆青殊在城防军这些军士眼中,高低上下竟这样明明白白。
夫妻一场,他竟然,真的,从来没有认真看明白她是怎样一个人。
不,他是从来没有认真去看过。
他原来竟这般狂妄,只将用“妇人”二字便将其人概括。
韩肃的视线落在郭继虎、还有满地的河北兵士身上,嘲讽道:“你竟还不如我麾下一个小校明白道理,只可惜了这些兄弟,白白为你搭上性命。”
他身后的小校、还有这许多宛城城防军看着顾泽成的视线,皆是充满了鄙夷。那小校忍不住道:“统领,还是把他杀了吧,省得浪费口粮!”
说什么浪费口粮,当然只是借口。
实是作为普通士兵,虽然与顾泽成的那些河北精锐因为阵营不同不得不射杀之,但心底深处,他们曾经是同袍、更处在同样微末的军中地位,看着这样的顾泽成,实是为曾经的同袍不值!
顾泽成却霍然抬头:“韩肃!你不能杀我,无论如何,我都是她的夫婿,就算要处置,也要让我见过她再说!”
小校看他不由更加鄙视,此人当真是无耻至极,先前还敢看不起大帅,现在为了活命,竟又口口声声将大帅挂在口上,要他说,这样的无耻之辈还是杀了算了,莫要浪费大帅时间!
但韩肃不知道是有什么打算,竟然笑道:“好。”
在被俘的这段时日,韩肃并没有苛待过顾泽成,有吃有喝,随军迁徙甚至还有马车,顾泽成一直苦苦哀求见陆青殊一面,但韩肃每次都是笑说,大帅现在非常忙,顾泽成一开始只当是韩肃的托词。
直到他发现,韩肃甚至都未曾禁止他向看守兵士旁敲侧击打探外面的消息、特别是陆青殊的消息。越来越多的消息传来,陆青殊,确实很忙。
可越是探听,顾泽成便越是惊惧怖虑。
在真定军之外,陆青殊非但组建了青军,自号为青军统帅,借着王通在井陉关大败之机,一口气通过函谷关攻入关中,更通过高超的政治手段,迅速稳定了关中的□□势,亲迎陆正杨入关。
在亲自荡平了河南、诸越之地后,也不知陆青殊做了什么,王通竟主动禅位于陆正杨,国号为晋。
通过这样不流血的方式,原属齐地的关中、蜀等广大地域悉数归入大晋版图,地方政权也实现了平衡过渡,实现了对地方侵扰最小的权力交割。
这些消息一个个传来之时,顾泽成本以为自己该习以为常了。
可当他知道,陆正杨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封陆青殊为镇国公主、皇太女,军政大权悉数交给女儿时,顾泽成才真正意识到,他若是再不能见到陆青殊,莫说他最后那点隐秘的谋算,只怕他自己的性命都将危在旦夕!
如果说大晋的镇国公主与军政大权,都意味着滔天的权势,都不过是陆青殊助陆正杨压取天下的回报,那皇太女这个头衔却象征着更多可怕的事实:
这不仅意味着,陆青殊是大晋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未来必定会成为这天下第一个女帝;
还意味着,在获封皇太女的过程中,她已经顺利清扫了所有一切反对女帝继位的势力……要知道,从古至今,何曾出现过女子为帝之事,这背后的反对声音之强,不问可知,可却连一点声响都没有便被她悉数镇压了下去;
这样的事实更意味着,她对这个新帝国在军事、政治全方位的、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和控制力。
即使没有陆正杨给她这皇太女之位,光凭她自己,也能开山定鼎、称孤道寡。
这不是陆正杨给她的,这都是她凭一己之力争来的,光凭这一项,也注定她必定青史留名。
这样名实皆至的未来女帝,会有多少人为了讨好她而挖空心思?
而他这个曾经的“驸马”,便是陆青殊不想杀他,大晋之中,有多少人会为了讨好女帝而将他这个曾经的“污点”为女帝清扫掉?
顾泽成再也无法忍耐:“我要见她!我是她夫婿!让我见她!韩肃,让我见她!否则我若自尽在此,你要如何向她交待!”
在看到陆青殊一身杏黄龙纹、腰佩长剑,在看到她身前堆起的厚厚奏折时,顾泽成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他曾经的妻子,真的统一了这四分五裂的天下、注定成为这大晋江山未来的女帝、将这青史上深深刻下她的姓名……可这一切明明曾是他这个做丈夫的志向!
陆青殊的神情却还一如过往:平静、淡然、波澜不兴……她眼中甚至连一丝奚落都没有,语气都是平平:“何事?”
这令顾泽成心中那点隐秘的期盼渐渐熄灭。
但想到她如今手握天下军政大权,想到如今自己已经失无可失,就连见到她也是千难万险才求到这一次机会……只要能让她回心转意、像曾经那样,不止是关中、不止是河北、甚至整个天下都将重新是自己的!
顾泽成跪倒在她脚下,痛哭流涕道:“青殊我知道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我当初不该那样对你,新婚之时,你我明明约好了要白首偕老,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