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卿说:“都是些来路阴暗的脏钱,难不成你也想吞了?”
杜乘风一脸不屑道:“谁稀罕?”
杜乘风探头望了一眼画像,宣纸上画的赫然是一个娇俏明媚的少女,可不就是顾桑。
杜乘风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画的谁,没想到是你那好妹妹?你差点都被她害死了,还当她是个宝?”
顾九卿笔尖一顿:“受伤之事,本就与她无关。”
杜乘风酸不拉几道:“我就不明白了,她有何好的?如果下回顾桑遇到危险,你是不是连命都要放弃?当初在燕京时……”
倏地对上顾九卿陡然沉戾的目光,杜乘风麻溜闭上嘴。
顾九卿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画上少女,只觉得伤口似乎更疼了,他的手落在胸口处,没什么情绪地往下按压伤口,随即卷起画作,扬手扔进火盆里点燃。
少女明媚的笑脸逐渐被火舌舔舐,转瞬化为灰烬。
“三姑娘,主子在休息,红枣莲糕交给奴婢即可。”门外响起陌花的声音。
“那……好吧。”
顾桑不情不愿地将新鲜出锅的红枣莲糕递给陌花。
话音刚落,房门就打开了。
顾九卿踱步走出来,长身站在顾桑面前,凉薄的唇角勾起一抹潋滟风华的笑容。
顾桑微愣:“大姐姐不是在休息吗?”
顾九卿的目光投向红枣莲子糕,捻起一块尝了口:“因为你来了。”
顾桑:“……”
顾九卿看一眼顾桑,慢悠悠说道:“妹妹及笄了,我还没送你及笄礼。”
略顿,又道,“原本特意为妹妹准备了一份生辰贺礼,但已经送不出去了。”
顾桑仰起小脸:“没关系的……”
顾九卿打断她:“不过,我另准备了一份大礼,相信妹妹定然喜欢。”
顾桑一愣:“是什么?”
顾九卿伸手握住顾桑柔软的小手,将它拢在掌心,他卖了个关子道:“等会就知道了。”
两人上了马车。
顾桑掀起车幔,意识到是下山的路,担忧道:“大姐姐,你的身体……”
“无事。”顾九卿说。
似乎是怕山路颠簸,又似乎是顾九卿不想那么快到达目的地,马车的速度慢的出奇,用了寻常两倍的时间才到山下。
顾九卿带着顾桑来到湖边,两人登上一座精美绝伦的画船,下一瞬,船桨入水,画船似离弦之箭驶离岸边,径直往湖中心而去。
远山暮色,碧水悠悠,微风拂面而来,掠过清新的莲花香,如置画中。
顾桑站在船头,回眸四望,风掠起她的裙衫,荡漾起逶迤的弧度。
顾九卿静静地看着她,说:“天色尚早,先用晚膳。”
顾桑肚子确实饿了,温软一笑:“好。大姐姐吹不得凉风,我们进船舱吧。”
桌上备有丰盛的饭食,菜香四溢,每一样都是顾桑爱吃之物,勾的肚中馋虫翻动,她拾起著筷大快朵颐。
“泛舟游湖,陪我赏美景,吃美食,便是大姐姐送与我的生辰礼吗?”
顾九卿没有作答,而是拎起酒壶斟了杯酒,递给她:“妹妹可要尝尝?”
顾桑抬眼看向顾九卿,只觉得今日的他出奇的温柔,她竟会从顾九卿身上感知温柔二字,本身就不可思议。
她伸手接过酒盏,仰头喝了一口,立马呛的咳嗽不止:“咳咳咳,好烈的酒。”
顾九卿抬手帮顾桑拍了拍背,低声道:“烈酒易醉,可解忧。”
见顾九卿似要给自己斟酒,顾桑立马将酒壶抢了过来:“大姐姐,你不能喝酒。伤口未愈,万不可饮酒。”
顾九卿笑了一声,放下酒壶:“听妹妹的。”
夜幕降临。
画船飘荡在湖中心,舱室内一片灯火通明,外面却是黑的伸手不见手指。
顾桑蹙眉,想问顾九卿何时回去,一转头就看见他站在她身后,手里握着一支鎏金如意发簪。
她唤道:“大姐姐?”
“妹妹帮我簪过数次发,我却一次未回敬过妹妹,及笄簪发便由我补给妹妹,可好?”
顾九卿的手落在顾桑乌黑滑顺的长发,爱不释手地轻抚,乌发掠过他的指尖,他抬手将鎏金如意簪斜插入发髻,一字字道,“年已及笄,可许嫁。”
一顿,又道:“祝妹妹如意吉祥。”
顾桑展颜一笑,明媚如娇花:“谢大姐姐。”
眼前忽的一黑。
眼睛被一道软滑的绸布覆盖,无法实物,她看不见顾九卿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手正在她脑后打结。
她不解:“大姐姐要做什么?”
顾九卿附耳轻道:“接下来,才是我送给妹妹的大礼。”
顾桑心尖一颤。
耳旁的温热呼吸骤然离去,他已经牵起她的手,引着她踏出船舱。
待她站稳,遮蔽双眼的绸缎被一只冰凉的手解开。
下一瞬,顾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眸,眸底满是震撼与惊喜,犹似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美景。
一眼望去,到处都是莲花灯,万千花灯荡漾湖面,汇聚成一片灯海。
不止湖中漫布花灯,就连夜空也被无数缓缓升起的孔明灯照亮,盛景如织。
天上地下皆是灯海铺陈,仿若置身仙境。
灯光璀璨,灿烂如星。
这一幕美的太过震撼。
她敢说,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风景,世间万物都在这片璀璨灯光中黯然失了色。
她没想到顾九卿补给她的及笄礼,竟是这样美到令人心惊的灯火星海。
顾桑看着如星灯海,顾九卿看着她比灯光骤亮的眸眼:“喜欢吗?”
顾桑激动道:“喜欢,太喜欢了,太漂亮了!大姐姐送与我的灯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莹白如玉的小脸被灯光映得绯色如霞,那般鲜活生动的模样,让人挪不开眼。
“喜欢就好。”
顾九卿低笑一声,伸手将她揽入怀,紧紧地拥抱住她,手臂寸寸收紧:“妹妹……”
一语未落,在顾桑乍然惊颤的眸光下,他低头吻住那片柔软娇嫩的嘴唇。
唇齿相触,他轻喃,“再见了。”
不过瞬息间,顾桑尚未从顾九卿突然吻她的震愕中反应过来,就被顾九卿一把推出去。
身子在空中呈抛物线下坠,落入掬满灯海的湖水。
顾九卿站在船头,站在漫天灯海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沉入水中……
第95章
如星灯海, 照得亮漆黑如墨的夜空,却照不亮血肉底下那颗寂寂无光、如坠黑暗深渊的心。
顾九卿负手而立,他清晰地看见顾桑急遽放大的瞳孔, 前一刻浸润欢喜的澄亮杏眸,下一刻唯余始料未及的错愕, 翩跹的身姿如蝴蝶展翅般坠落,水花四溅,浇熄几盏莲花灯。
然而,这点微末的涟漪不足以撼动整片灯海。
灯色美景掩映之下,谁也没发现有人落水。
许是震惊到极致以至于顾桑连本能的求生都忘记了, 没有呼救,也没有挣扎,就那么任由湖水漫过她的衣裙, 浸过她的脖颈,淹没头顶,直至最后一缕黑发彻底消失于湖面。
她仿佛认命般,被他淹死。
认命吗?
顾九卿面色无波无澜地盯着灯盏荡漾的湖面,犹似无动于衷,然而他的内心远没有外表平静。
那一瞬间,宛若剜心割肉之痛。他的心口像是被刀子生生剖开,掩埋在皮肉之下的心脏早已是鲜血淋漓。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拥抱过她,又亲手推开她的双手,低语:“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要来雍州?为什么不老实呆在麓州?”
若她不出现,他便不会做出为她挡刀的疯狂之举, 他也就不会更加确信自己对她的心……他对她的感情竟已比海深,深到任由她成了他的软肋。
而他, 不该有软肋。
一个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人,也不能有软肋。
所以,他选择亲手拔出自己的软肋。
哪怕她已在他心上扎了根发了芽,不知不觉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根须早已渗透进他的血肉筋骨,他也要将她剔除。
他可以喜她,可以爱她,可以纵容她,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可以为她受伤,唯独一件事绝不可以,绝不可以为她枉顾性命。
他的命何其重要,承载了太多鲜血和人命,方有他的苟活于世。
不能,也不许,只为一人而轻践这条命。
凉薄的唇角溢出一丝血迹,他死死地捂住痛如刀绞的胸口,无声地动了动唇:“桑桑,再见了。愿你下辈子如意吉祥,长乐无极!”
如果他不是薛文烬,不是司马文烬……
可惜,没有如果。
掌下白衣几欲被他揉碎,顾九卿茫茫然地看着璀璨如星的灯光,想到天上地下再也没有顾桑,碧落黄泉难寻觅,直冲喉咙的腥甜再也抑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