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痛苦的呢喃,重重地敲在她心头。
铺天盖地的痛苦与悲伤,压的顾桑好似喘不过气,她怔愣地放弃了挣扎,安静地任由男人抱着她的身子。
算了,看在你那么难受的份上,就让你抱一抱。
礼尚往来,等会儿我要问的事,你也要如实相告。
顾桑在心里默默地想。
禁锢住少女纤腰的大手寸寸收紧,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像是要将她融入他的骨血一般。
顾桑闷哼一声:“你弄疼我了。”
男人仿若未闻,只想死死地搂住这抹诱人而温暖的少女软香,不舍松手。
顾桑黑着脸,又说了一遍:“松开,你真的弄疼我了。”
顾九卿总算有了反应,略微松了松手,让她不至于被勒疼,却并没放开她的身子。
顾九卿的情绪明显不对,他鲜少有如此脆弱外放的时刻,顾桑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音落瞬间,目光陡然一顿,顺势落在榻边翻开的皇室名册上。
她伸手拾起名册,翻开的那一页,用笔圈了三个名字,是魏文帝未成年的皇子。
待司马睿死后,顾九卿要以女身登帝位,亲自为怀仁先太子正名,为当年枉死在那一场屠杀中的臣子们翻案。魏文帝存留的血脉自然就成了登帝的阻碍,诚然魏文帝累积无数人命,可几个尚不足六岁的孩子何其无辜。
不放,好像对不起自己的良知;放过,对不起惨死在魏文帝手里的家人,也可能成为遗留的祸害。
所以,这就是他痛苦难受的根源吗?
顾桑转了转眼珠,试探性地建议道:“你当年改名换姓隐在顾家,至今无人窥破你的真实身份。他们是不是也可以这样,以一个新的身份新的面貌存活于世。当然,肯定是没有现在的富贵日子了。”
如果顾九卿愿意放过三个幼童,应该不可能给个富庶的身份过活,仅仅让其活着而已。
“桑桑的意思是,假死保命?”顾九卿忽的抬头,眸光凝视着少女瓷白的细颈,他又道,“你也觉得他们不该死吗?”
这才留意到,顾九卿对她的称呼已经自然而然地过渡成了昵称‘桑桑’。
她眸色微敛:“不是我觉不觉得,是你愿不愿,他们的生死皆在你一念之间,与我何干?”
顾桑不知道顾九卿纠结过后是否真的放过那三个孩子,但她明显感觉他心情好了些。
她扬起手里的栗子酥,再次递给他。
顾九卿低头,直接就着她的手卷进嘴里,泛凉的唇有意无意地掠过那抹莹白的指尖。
顾桑指尖一颤,如触电般缩回手。
他像是没有发现一般,声音低沉:“桑桑可知我为何喜欢栗子酥?”
顾桑顺着他的话问:“为何?”
“这是我阿娘喜欢吃的。”顾九卿仿佛陷入了回忆一般,徐徐道,“当时我饿极了,贪吃了阿娘最喜欢吃的栗子酥,没想到栗子酥早就被魏王妃下了毒。我还未毒发,阿娘却自尽在了我面前。”
父兄被杀后,他和阿娘被司马朝暂时囚禁起来。阿娘不许他吃司马朝送来的任何食物和水,他又怕又饿,司马朝见阿娘绝食,便让人送来了一份栗子酥,一份被吴氏暗中下了毒的栗子酥。阿娘破天荒地没有打砸扔出去,而是盯着栗子酥失神。
司马朝知道阿娘喜欢栗子酥,却不知阿娘与父亲第一次相识便是因栗子酥之故。栗子酥让阿娘想起了惨死的父亲,他也不知饿了多久,实在太饿了,对食物的本能渴求让他狼吞虎咽。然后,阿娘含泪看了他一眼,没有对他留下一句遗言,就自戕而死。
阿娘死后,他来不及悲伤,就毒发昏迷了,等他再次醒来,已在宫外。
是教他武课的许将军和玄叶师傅救了他,许将军用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小男孩伪造成他的尸体成功骗过了司马朝。玄叶师傅偷偷将他带出了皇宫,得以全身而退,许将军却死在了宫里,连带家人也被司马朝赶尽杀绝。
死了那么多人,他如何能对仇人之子心软?
父债子偿,本就天经地义。
顾桑仰着头,愣愣地望着顾九卿,他面色平静,语气无波,眼角却无声滑落一滴泪,滴在她手背上。
她心情沉重,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亲人死绝的血海深仇,任何语言都显得极其苍白无力。
她长这么大,最深的怨念不过就是现代父母为什么都不喜欢她,哪里经历过如此惨绝的变故。
顾桑伸手,主动抱住了他:“逝者已逝,生者负重而行。你能活着,于他们而言,便已是最大的欣慰。即使,你的父兄阿娘已经不在人世,但他们肯定化做天上的星星,看着你,陪着你,你并非一个人。”
顾九卿黑眸一动。
对他,也是这套亲人化星星的说辞。
但,同样的言辞,却不及那日她对文殊公子说的那般动听。她对文殊公子说,只要思念他们之时,就抬头望一望天空,他们会回应你,对你眨眼。
她对他,并没有这样说。
她的眼睛也不及那日亮眼,她的声音也不及那日真诚悦耳。
意识到她在敷衍他,顾九卿闷声道:“你如何得知他们一定是化作天上星辰,而不是其它?”
顾桑:“……”
她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是听一个古老传说这样讲的。”
顾九卿狐疑:“我从没听过这样的传说,你与其它人讲过吗?”
顾桑同文殊公子讲过,但她坚定地摇头:“没有。”
呵,骗子。
心底的独占欲作祟,哪怕文殊公子亦是他,可他就是忍不住拿来做对比。
顾九卿不高兴,趁机抱着她死不撒手。
顾桑能感觉出顾九卿依旧不痛快,但至少没有那股子荒芜的悲凉。她不想继续腻在他怀里,伸手戳了戳他:“够了,松开我。”
顾九卿闷闷吐道:“不够。”
他已经很久没有与她这般亲近过,怎么都抱不够。
顾桑没好气道:“男女授受不亲。”
“我是皇后。”
“可你是男子。”
顾九卿无赖道:“便当我是女子。”
顾桑沉默片刻,见顾九卿故意在她面前耍无赖,忽然给他浇了盆冷水:“我想知道,文殊公子是否还活着?”
她做了栗子酥,主动来找他,本就想打探文殊公子的情况,相识一场,总要知道人是生是死。
空气中静了一瞬。
顾九卿不自觉松开顾桑,她顺势起身,站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的答案。
等了半晌,也不见顾九卿说话,顾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扬唇淡笑:“所以,他是死了吗?”
“我知道了。”顾桑转身就走。
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顾九卿心中一慌,忽的拽住她的手腕,恼怒道:“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就知道了,知道了什么,你就那么在意他的生死!那我呢,我的死活,你可曾在意?”
如果不能解毒,他便只有一年可活。
“可你活得好……”
顾桑话语一顿,顾九卿也不算活得好好的,从他五六岁起便深受寒毒折磨,而他能活着已比常人艰辛百倍。
她有所动容,面上却道:“所以,他是死了吗?如果死了的话,我帮他敛尸。”
“你是他什么人,轮得到你为他收尸?”顾九卿口不择言地讥讽道,“天高海阔,我已经放他自由离去。”
顾桑展颜一笑:“还活着啊,活着就行。”
顾九卿看着少女脸上刺眼的笑容,因另一个男人而绽放的笑容,他薄唇紧抿:“如果他来找你,你会跟他离开吗?”
顾桑想也没想道:“不会。”
文殊公子是男女主的政敌,她不会傻到跟他过东奔西逃的生活。只是得知文殊公子生死未明,消失于燕京城,她想确定他的死活。
也仅此而已。
……
顾九卿暂未动司马朝那三个幼儿,而是将未生育过的后妃全部遣送出宫,许诺可改名,另嫁他人。至于已经生育过的后妃,大多是生养公主的妃子,暂留后宫未动。但是,以西境战事吃紧为由,一再缩减后宫的吃穿用度。
就连太皇太后的慈宁宫也被削减了开支。
“将《百业经》送到慈宁宫,就说我听闻太皇太后与已故的敬贞皇后感情甚笃,特寻了敬贞皇后的孤本佛经献于太皇太后。”顾九卿将经书递给陌花,漆黑的眸眼冰冷无温,“我久病不愈,免得将病气过给太皇太后,就不去请安了。”
经书□□,毒害皇祖母……
老毒妇,还想在宫中安享晚年?
太皇太后看到《百业经》的那一刻,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经书是敬贞皇后的笔迹,哪怕过了多年,太皇太后亦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她来找哀家了。”
身边的刘嬷嬷扶住太皇太后颤栗不止的苍老身躯,不满抱怨道:“这位新皇后究竟是何居心?继位中宫后,从未来过慈宁宫请安,甚至故意给娘娘送《百业经》,谁不知道娘娘从不看此经书,她倒底要做什么?就算新皇后整顿后宫立威,可也不能拿慈宁宫开刀,阖宫的用度减了一半不止,这不是故意针对娘娘么。”
“娘娘,不如让老奴将此事禀告新帝,陛下孝敬,定会痛责皇后恶行。”
太皇太后无力摇头:“这是哀家该受的,该受的,报应啊。”
她害死了视她如姐妹的敬贞皇后,她的儿子又害死了怀仁先太子一脉。
活该晚年丧子丧孙。
刘嬷嬷扶着太皇太后坐下,一边帮她顺气,一边劝道:“娘娘,别激动。自古成王败寇,没什么该受不该受的。”
太皇太后头发花白,喘着气道:“新皇后嫉恨杨清雅用百业经陷害她,出了这口气便罢,别给新帝找不痛快了。切记,前朝后宫不合,风波不止。”
一个吴氏便生出诸多事端,害了自己,也害了太子。
当晚,太皇太后噩梦不断,梦到敬贞皇后化成厉鬼来向她索命,质问她,为何要杀害她。
那些死去的人也一个个站在她面前,血脸模糊,骇人可怖。
第二日,太皇太后昏沉沉地醒过来,发现近身伺候的人是个脸生的宫女。
“刘嬷嬷呢?”
宫女回道:“刘嬷嬷失足掉进水里淹死了。”
原来,昨夜刘嬷嬷见太皇太后陷入梦魇,知道是那则《百业经》的缘故,不顾太皇太后的劝阻,便去面见新帝。
结果,黑灯瞎火的,就掉入了水里。
太皇太后毕竟在宫里浮沉半辈子,哪儿还有甚么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