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小厮将顾显宗扶将到屋里,没过多久,顾桑就端着熬好的醒酒汤过来了。
“父亲,这是桑桑亲自煮的,里面还加了一些陈皮葛根,醒酒开胃。”
一碗热乎乎的醒酒汤下肚,顾显宗没那么难受了,心里也十分熨帖。
他看着眼前乖巧伶俐的顾桑,忽的想起已逝的孔姨娘,他早已不记得孔姨娘的样貌,但依稀记得那是个温柔老实的女子,同样的不因他的冷待而生怨,顾桑这般良善不愧是她所生。
但仅是一瞬,心底的愧疚和怜悯消失的荡然无存。
脑子清醒了些,顾显宗便询问顾桑镇国公府的事,施氏将亲事推拒过后,方才告知于他。
“桑桑,镇国公府的婚事是怎么回事?”
在他看来,哪有庶女招婿的说法,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顾桑低了低头,说:“大姐姐要嫁到康王府,二姐姐远嫁离京,两位姐姐各自成家后便要事事以婆家为重,而我不想侍奉公婆,比起侍奉别人的双亲,我更愿意留待家里侍奉自己的双亲,在父亲膝下尽孝。”
顾显宗拧眉:“这就是你想要招婿上门的原因,不是拒绝镇国公府的托词?”
当然是托词了。
顾桑抬起眸子,说:“当然,不是托词了。二姐姐成亲之时,我便同母亲提过招婿的事。”
顾显宗沉默了一瞬,复又看向顾桑。
这么多年,他最疼宠的女儿是顾皎,就这么放在掌心宠了十几年,结果却远嫁离京,一年到头见不了两回。顾九卿虽不是他最喜欢的女儿,却是他最看重的嫡女,是顾家的门面,嫡女也不负众望,不费吹灰之力便有了康王这门绝佳的亲事。
如果,如果太子和康王之争,康王胜出,顾九卿无疑就是未来的国母。
即使康王败了,顾九卿还尚未嫁入康王府,那完全有理由摘出来,另择他枝。
至于顾桑,这个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女儿,没想到却是最体贴孝顺的。就连顾皎陷害算计她一事,她依旧能一笑而过,全不作计较。
失了同镇国公府联姻的机会,顾显宗大感失望,但听顾桑这番言语,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儿子媳妇总归没有女儿侍孝周到。
顾家门第日显,府中虽有两子,顾明柏却是个结巴不堪为用,只有顾明哲勉强能挑门楣。而赘婿入门,相当于多了半个儿,日后可辅助顾明哲撑起顾家的荣辱兴衰。
久不见顾显宗表态,顾桑以为顾显宗会发怒,正待开口时,却听得顾显宗说道:“招婿也不是不可,但不能招那种平庸无能之辈,家世稍微次些无碍,但人品一定要过硬,能力学识皆要经得住考究。”
这就同意了?
顾桑垂眸,一脸乖顺:“全凭父亲做主!”
这种态度让顾显宗越发满意。
原以为顾桑远不如顾皎懂事,事实上,是他心有偏见。
对比顾皎面对顾李两家亲事的撒泼哭闹之态,显然顾桑更为明理懂事。
其实,顾桑对嫁不嫁人,招不招赘婿,都不甚在意。
反正,她的亲事皆不由自己做主,顾显宗和施氏都有心插手她的婚事,可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好嫡女已经存了带她一同出嫁的心思。
*
回到芳菲院洗浴过后,顾桑趴在窗口,手托香腮,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的昭南院兀自出神。
她曾以为,女主或许嫁人后,那番隐晦的心思或可熄灭,但女主竟有冒险带她共嫁一夫的念头,虽然女主说是开玩笑,但那样子可全然不像。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放弃攻略女主,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待女主他日君临天下,她又能逃往何处。还不如始终坚持初衷,彻底傍上女主这只粗大腿。
既下定决心,日后无论面对何种尴尬处境,她也绝不再彷徨、纠结无措!
当内心最后的那点子底线舍弃,好像女主对她的昭昭之心,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看了半晌,昭南院的灯火依旧没有熄灭。
顾桑眸光轻动,一把抓过桌上的梨木匣子,一阵风似地去了昭南院。
一路行过梅园水榭,绕过曲廊,刚走到内室门口,陌花就出来拦住她:“三姑娘,请留步!主子此刻不方便见你。”
话音刚落,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道清磁冷沉的声音。
“让她进来。”
陌花愣了愣,错身让开路。
顾桑看了她一眼,打帘进了内室。
听着隔壁盥洗室传出的水声,她才知诚如陌花所言,确实不太方便。如果是昨日的她,心有魑魅,必定觉得留在这颇觉不自在转身就走,可对于此刻的她,将所有的一切杂念全部摒弃,心中唯有攻略女主这件事,便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自己对女主亦是有所图,无法改变女主,唯有改变自己。
顾桑隔着帘子问了一声:“大姐姐还要洗多久,可需……我帮忙?”
看吧,也就那么回事。
里面似静了一瞬,顾九卿道:“不必。”
顾桑没再说话,将梨木匣子放在小几上,坐在椅子上慢慢等。也不知等了多久,久到顾桑眼皮打架,实在困得不行,顾九卿方才从盥洗室出来。
他穿着纯白的里衣,外罩一件比较厚重的披风,几乎将他整个人掩埋其中,唯有一张绝艳虚弱的脸和满头墨发露在外面。
泡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澡,顾九卿的脸色未见半分红润,反而苍白的毫无血色,那抹薄唇亦是惨白惨白的,感觉随时都要晕倒似的。
顾桑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大姐姐,你?”
顾九卿薄唇紧抿,瞥了一眼手臂上的纤白手指,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吃力地朝床榻边走去,短短几步已让他气喘吁吁。
顾九卿靠在软榻上,略缓了缓,方才虚抬起眸眼睨向她:“这么晚了,过来干什么?”
顾桑左右看了一眼,找出张干帕子,不由分说地帮他擦拭起湿发:“先别管我做什么,我先帮你将头发绞干。大姐姐洗澡不喜人伺候,可头发湿了,也不知道让陌花姐姐帮你擦干,着凉生病了怎么办。”
“等一下。”
顾九卿忽的抬手按住她的手,感受到肌肤上那双冰凉无温的手,顾桑的手指下意识颤动了一下,那是被冰的,并非想要逃离他的触碰,她抬起眸子望向他,“大姐姐?”
顾九卿黑眸幽暗地注视着她,面上没有多余表情,声音却犹似压抑着某种痛楚:“帮我……取一下药,床身有处暗格。”
说完,伸指敲了敲床侧一处。
顾桑来过顾九卿闺房数次,却不知床榻边竟还有暗格。
那处暗格设置的极其隐秘,与床身几乎融为一体,就算细看都瞧不出端倪。若非顾九卿主动说破,怕是她一直都不会察觉。
里面放着两瓶药,一个棕褐色瓷瓶,一个黑色瓷瓶。她拿起棕褐色药瓶,问道:“大姐姐,是这瓶吗?”
顾九卿摇摇头。
那就是黑色药瓶了。
顾桑赶忙从黑色药瓶里倒出一颗药,喂到顾九卿嘴边,顾九卿低头就着她的手将那颗难闻的药丸吞下,鼻尖是少女的掌中香,一向难吃的药似乎都染上了几分香气。
他有些失神。
见他将药吃了,顾桑又起身倒了一杯热水:“大姐姐,喝点水。”
顾九卿靠在软枕上,没有动。顾桑心中一动,顺势将水递至他唇边,顾九卿才慢吞吞地喝了两口。
做好这一切,顾桑重新拿起帕子,坐在床边,细心地擦拭起顾九卿的湿发。
顾九卿阖上眸子,任由那双柔软的小手在他发间穿梭。小姑娘的动作依旧生疏,但显然比第一回 的技术高,至少没有间或扯痛他的头皮。
顾桑手上动作未停,瞥了眼顾九卿苍白的面容,随意问道:“大姐姐,你服的药能根治你的病么?”她知道女主是身中奇毒,却故意说成是病。
顾九卿眼未睁:“不是病,是毒。”
顾桑一顿:“什么毒?”
本以为顾九卿讳莫如深,不会告诉她,没想到顾九卿却说了。
“寒毒。”
难怪女主通体发寒,毒发时犹似结了层寒霜。
顾桑默了半晌,轻问:“何时中的毒?”
静默良久,顾九卿面无表情道:“很久,很久以前。”
顾桑凝眉,不确定地问道:“是大姐姐走丢的那两年吗?”
顾九卿哼了声:“不是,在那之前。”
顾桑顿时疑惑极了。
那就是顾九卿幼年时期被人下了毒,可女主那时只是个懵懂稚女,能被谁下毒?
蒲姨娘吗?应该不是。
以女主睚眦必报的性子,如果是蒲姨娘的话,哪儿还有现在的安生日子。
而且,竟然还瞒过了顾显宗和施氏,就是现在,他们都不知道顾九卿中毒的事。
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瞒过家中所有人,可能吗?
寻常情况下,定是不可能的。且许嬷嬷说过,女主幼时是个天真烂漫爱笑的小女孩,没有这般心计和手段。许嬷嬷从小看着顾九卿长大,不可能说谎,那么有问题的只能是顾九卿。
心中陡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如果女主不是真正的顾九卿呢?
顾九卿看她一眼:“看来,妹妹都猜到了。不妨说说,你都猜到了什么?”
“我……”
顾桑垂眸,下意识就想来个死不承认,可转瞬便明了,以顾九卿谨慎的性子,怎可能说出这么低级惹她怀疑的话,分明就是故意为之,那些原本不欲她窥视的秘密此时却大有让她一点点知晓的架势。
她低声道:“大姐姐并非真正的大姐姐。”
若非顾九卿故意透漏,她根本想不到这方面。
穿书到现在,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女主的身份。
如果顾九卿并非原本的顾九卿,那么很多事情都说得通了。
“可是,大姐姐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我,就不怕我说出去么?”
顾九卿挑眉:“你会说出去吗?”
“不会!”顾桑斩钉截铁道,“大姐姐这般信任我,我自然不会辜负大姐姐的这份信任。”
“信任,倒也谈不上。”顾九卿斜眼看着她,一字字慢悠悠地道,“我知道妹妹怕死。”
顾桑:“……”
虽然知道女主并非真正的顾九卿,可她心中依旧有诸般疑惑。比如,女主究竟是谁,毒又是谁下,真正的顾九卿又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
今夜的顾九卿似乎特别反常,也特别好说话,不知是何事触动了他的心弦,或许这是难得窥探更多真相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