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睿看了一眼逐渐远离的马车,又看了眼身后的天牢, 原本冷漠的目光转瞬染上一抹柔情,转身欲踏入天牢。
“殿下, 经书一案已经明朗,太子和康王耳目众多,莫被人落了口实。”侍卫刘尚提醒道。
言外之意,现下不是解相思的好时机,哪怕司马睿如今执掌大理寺,主管刑狱,但屡次借公务之便见顾九卿,难免被有心人猜出端倪。
司马睿脚步一顿。
想到父皇对待顾九卿的态度,确实不是好时机。
他不甘心地收回脚,往大理寺方向而去,行了几步,又问:“牢狱内条件艰辛难熬,顾家带进去的东西可有被褥衣物?”
刘尚恭敬道:“殿下放心,大姑娘是顾家嫡女,顾家人不止备有衣物被褥,还有糕点吃食之类。”
司马睿不放心地回头,再次看了眼天牢的方向,随即想到什么,豁地握紧拳头,面色沉郁。
顾九卿遭此大难,都怪太子和康王。
他们要争便争,要斗便斗,凭甚将无辜的顾九卿牵扯其中?
……
天牢内,顾九卿低眉凝着掌心的药瓶,瓶身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少女身上的清甜香味,他略微犹豫,抬手打开药瓶,取出一粒药丸缓缓放入嘴里。
指腹那抹柔软的触感犹在,素日难吃的药似乎都染上了一丝软糯甜腻味。
妹妹以为他忘记带药,实则这几日本不用服食此药。
药丸入腹,顾九卿视线转向旁边的食笼,打开之后,里面是两种不同的糕点,一种是他最爱的茯苓糕,一种是她新做的桃花糕。
桃花糕,形似桃花,看着就令人赏心悦目。
若他没猜错,桃花糕取材于她院中开得正艳的桃花。
顾九卿扯起唇角,伸手捻了块桃花形状的糕点,意图压下舌尖仅存的一丝苦药味,刹那间,唇齿间被一股桃花香溢满。
“呵,这个便宜妹妹真是有心了!”
*
御书房。
“陛下,臣妾亲手熬煮了一碗滋补的参汤……啊!”
吴皇后正要将汤碗递过去,就被魏文帝扬手打翻,“出去,朕要批改奏折!后宫一片乌烟瘴气,朕可没心思吃皇后的汤食。”
吴皇后看着手背上深红的烫伤,跪地请罪道:“陛下息怒,是臣妾未能约束后宫诸人。”
魏文帝冷笑道:“约束不了,莫如退位让贤?”
朝堂后宫,没一件让人省心的事。
吴皇后心知魏文帝只是迁怒与她,未必会废后,依旧让她心中骇然无比。
“御书房乃议政重地,皇后日后切莫涉足。”
魏文帝是真动了怒,从未如此严厉地苛责吴皇后。
东宫。
吴皇后威仪尽失,气得狠狠踹了一脚太子妃杨清雅,厉声叱道:“愚蠢的东西,瞧你干的好事?杨玄蔺那个老匹夫就是这样教导你,凡事不计后果,你怎敢……怎敢利用百业经生事?”
杨清雅吓得脸色惨白,跪在地上,一手捂着剧痛无比的肚腹,哀声求饶:“母后息怒,是儿媳的错,求母后饶了儿媳一回,儿媳以后再也不敢了。”
定是杨玄蔺老糊涂了,在家里妄议当年旧事,才让杨清雅偷听了去。否则,杨清雅怎会想得出用百业经做局陷害顾九卿。
十二年前的政变,太后,魏文帝,以及皇后,没一个手里是干净的。吴皇后自然不希望旧事重提,太后亦是利用百业经暗害了情如姐妹的先皇后,偏偏杨清雅这个蠢东西竟敢利用此事去刺激太后。
自己养育的二公主蠢也就罢了,杨家培养的太子妃也如此愚蠢,真真是让她受不了。
太子妃虽只是被小惩大诫,但魏文帝却将怨怪尽数落在吴皇后这个发妻头上,连带对太子也越发不满。
吴皇后越思越怒,看着地上惊恐哀求的太子妃,犹嫌不解气,气得又踹了太子妃一脚,再次唾道:“蠢东西!”
杨清雅捂着肚子惨叫一声,脸色霎时失去了血色。
杨清雅哆嗦着唇,断断续续道:“儿媳新婚,太子……疑心儿媳……不洁,儿媳自幼……自幼便知太子是我的……夫君,我怎会……都是华贵妃……害我害我……遭受太子猜忌,我……不甘……不甘哪。”
自小就知道自己的夫君是一国储君,哪里会有莫须有的青梅竹马,偏偏宫里流言四起,还有新婚夜竟没有落红,可她未与任何男子勾连,太子是她的第一个男人,那种破瓜的疼痛感历历在目,她怎会不洁?
可她没有落红。
太子划破手指,帮她遮掩过去,但疑心已存。
除了新婚夜的热情,太子对她冷眼相对,再也未曾碰过她的身子。
太子不信自己,让她如何不恨?
“华贵妃!”吴皇后眸眼陡然沉戾,咬牙切齿道。
太子司马承大步入内,看见地上狼狈可怜的杨清雅,皱了皱眉,随即对吴皇后道:“母后,是儿子无能,未能约束内子让她惹出事端,还请母后责罚。”
吴皇后冷哼:“本宫罚你做甚,事情并非出自你手?朝堂内外的事就够你焦头烂额,东宫尚不能让你宽忧,尽拖累你。”
太子躬身道:“儿子以后定加严厉管束太子妃,母后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气也出了,母后千万保重凤体。”
“太子妃,好自为之!”吴皇后冷冷瞥了一眼杨清雅,正欲离去时,忽闻身边的景嬷嬷惊叫道,“啊!娘娘,太子妃出血了!”
吴皇后仔细瞧去,赫然发现杨清雅腿间裙裾渗出点点血红,大脑当即一滞,急道,“快,宣御医!”
太子妃小产了。
吴皇后见胎儿未保住,将杨清雅贴身伺候的宫人狠狠责罚一番:“太子妃有孕这般大的事,竟无一人察觉,一群无用的废物!”
罚完宫婢,转向床上睁着眼睛默默流泪的杨清雅,叹息一声:“可怪母后?你说你这孩子有了身孕,自己怎么都没感觉身子不对?”
杨清雅不说话。
“罢了,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吴皇后不甚走心地劝了一句,憋着一肚子火气离开东宫。
真是流年不利,无一件顺畅事。
太子看着目光空洞的杨清雅,沉默半晌,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冷漠道:“没了,也罢,我没有替人养孽种的爱好。”
杨清雅心寒无比,眼泪流淌的更汹了。
“是你的,是你的,为什么不信我?”
太子没理会杨清雅的无能狂吠,再次往她心上戳刀子:“为何对付康王未婚妻?”
杨清雅忽的直直盯着太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因为,太子惦记未来弟媳!”
太子一愣,随即气笑了:“荒谬!
丧子之痛犹如锥心之痛,甚至掩盖了不被太子信任的痛苦,杨清雅幽幽道:“我都看见了,你书房的那幅画。”
“什么画?”太子问。
杨清雅惨然一笑:“白衣女子,弹琴。”
不是顾九卿,还能是谁?
太子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怒道:“不可理喻!此女并非顾九卿,而是……”
“而是谁?”杨清雅披头散发,状若疯妇,“事到如今,太子还要骗我?”
“随你怎么想。”
太子是一国储君,随口解释的话被堵了回来,哪还有耐性,当即甩袖离去。
书房内,书案上摆放着一幅画卷。
画的是一个白衣女子席地坐于山水间,优雅抚琴,画像上并没勾勒出弹琴女子的正面,而是一抹仙姿飘飘的背影。
太子看了两眼,随即从抽屉里取出另一卷画轴,画上内容与方才的美人画像极为相似,但画工明显不及第一幅,画技明显粗简许多。
宣纸末尾印有齐王司马贤的私印,第二幅则出自司马贤之手。
司马贤的丹青远不及太子纯熟,不满意自己所作的美人抚琴图,前些日子便拿着这幅旧画请太子重画一幅,以便挂在寝殿观摩欣赏。
画上女子乃司马贤相识的琴娘,绿柳。
只是同样身着白衣,但若细看之下,并非顾九卿。
此女身形娇小,不及顾九卿身量高挑,且没有顾九卿那股子清傲出尘的姿态,远不及其十之如一的风华。
诸事缠身,司马贤离京就藩前,竟未能及时将画作送出去,却让太子妃误会成顾九卿。
太子原本有意解释一二,可想起新婚之夜,面色倏然沉下。
东宫这边一片惨淡凄楚,钟粹宫的气氛亦是沉闷不堪。
“骁儿,糊涂,糊涂啊。”华贵妃指甲上艳丽的丹蔻几欲戳破司马骁的额头,又气又痛,“顾九卿的案子自有大理寺查探,你怎可在春闱舞弊案东窗事发之际,巴巴地跑到御驾前只为顾九卿陈情,不想着如何补救学子舞弊案,你让陛下如何想你,陛下只会觉得你沉溺于儿女情长,懈怠朝政,不堪为用。”
司马骁被魏文帝狠狠一顿斥骂,本就懊恼无比,此番又被华贵妃耳提面命,整个人憋屈到不行。
“可是,顾九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总不能不闻不问。而且,她属实冤枉,被莫须有定罪,还不许我为她喊冤么?”
华贵妃冷声道:“为了江山大业,就是舍弃一个顾九卿又算得了什么?没了顾九卿,日后还有林九卿,霍九卿之类的绝色美女供你挑选,如今不是耽于女色之际。”
“一个顾九卿就让你昏了头,可见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一个狐媚子!”
司马骁和司马睿同为恋爱脑,在对待顾九卿的事情上,根本无法理智思考。但见华贵妃对顾九卿偏见极深,司马骁只能强压内心真实想法。
华贵妃道:“春闱舞弊一案,以及顾九卿被陷之事,皆与太子党派有关,太子和皇后誓要我们的命,焉能心慈手软?”
司马骁冷冷握拳:“我知道。”
华贵妃无力地挥挥手:“记得去慈宁宫侍疾,被赶出来也没关系,多去几回,陛下见你一片孝心,总会对你宽恕一二。”
事涉科举舞弊案,华家这回是伤筋动骨,这么多年,积攒的势力至少要被拔出将近一半。
陛下对她也是心生不满。
司马骁离开后,有宫婢上前对着华贵妃耳语一番。
华贵妃立马笑了:“好的很,流的好!得亏太子妃这个蠢货,即使太子成功对付了康王,那又如何,还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对了,埋在东宫的棋子拔了没?”
“已经处理掉,无人会发现帕子有问题。”
华贵妃伸出双手,仔细瞧着指甲上的丹蔻,啧啧道:“我们这位储君倒真能忍,也是,哪个男人愿意将‘绿帽子’广而告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