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女主诊治疗伤的御医是身为御医院院判的郝御医,也是近日为顾桑治伤的御医。三年前,以第一名的成绩选拔入御医院,几次在魏文帝面前露脸,加之医术卓绝,便升为院判,仅次于院使之下。
此人擅治疑难病症,也擅伤筋动骨。
据说,如果郝御医早一年出现,说不定连齐王的残腿都能保住。
原本以顾桑的身份是享受不到院判这种高规格御医的诊治,全靠她舍命救姐的义举攒来的好名声,让她有此优待。
郝御医诊脉完毕。
“顾大姑娘真是命大,看似伤重,实则皆不致命。手臂的伤不足挂齿,只是轻微骨折,精养些时日便可恢复。只是内腑脏器伤的较重,顾大姑娘可要仔细调理,以免留下暗伤不愈的后遗症。”
顾九卿看了一眼郝御医,颔首:“有劳!”
郝御医捋了捋山羊短须:“顾大姑娘客气。”
顾九卿掀了掀眼皮,将视线转向站在床侧的顾桑,那双惯常擅于迷惑人的清瞳正怔愣地盯着他发呆,他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眼,随即眉峰微凝。
小姑娘两只手被包裹的严严实实,难以窥见分毫,可想而知,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必是伤痕累累。
向来畏惧生死的胆小之人,竟能做出这般出乎他意料的举动,说不触动都是假的。
见顾九卿盯着她的手,顾桑立时扬起一抹安慰性的笑容:“大姐姐,我都是小伤,不疼的,大姐姐的伤才最要紧,也最疼。你看,我的手都没用夹板固定,没有大姐姐伤的重。”
说着,她用力地晃了晃手,如果忽略她不经意龇牙咧嘴的动作,倒真是如她所说,小伤而已。
顾九卿拧眉。
目光上移,落在那张清甜明媚的脸上,面颊上残留着几道结痂的刮伤,没有伤及骨头,应该不会留下疤痕。不过几日的功夫,下巴似乎也变得尖细了些。
她瘦了。
目光继续上移,那双麋鹿般的清澈瞳孔泛着深深的红,带着触目惊心的肿胀。
她哭过了。
顾九卿扯了扯凉薄的唇角,轻哂:“还真是一对难姐难妹呢。”
顾桑歪头,认真反驳:“这叫劫后余生,他日必期!”
“他日可期?”顾九卿意味不明地淡笑了一声,低喃道,“倒真是个好兆头。”
顾桑略微有些恍神,就在她纠结历经生死的重逢,似乎不该如此寡淡,酝酿的眼泪盈满眼眶之际,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虚浮着脚步冲了过来。
三日滴米未进的人早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司马骁乍然听闻顾九卿生还的消息,愣是强撑着翻下床,让人给他喂了大碗吊命的参汤,这才有力气撑过来见顾九卿。
司马骁只看得见床榻上的顾九卿,眼里再难见任何人,一路左摇右晃地直朝顾九卿奔来。顾桑默默地收起眼泪,麻利地将床边最佳位置挪了出来,让给司马骁这个痴情种。
司马骁身形狼狈地跪倒在床边,全无平日皇家王嗣的贵气风范,眼窝深深凹陷乌黑一片,玉冠也不知在奔跑过程中丢失至何处,头发散乱,状若发癫的厉鬼。
顾桑着实被司马骁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不得不说,康王将情伤癫狂演绎得让她佩服不已,真不是她少吃几顿肉就能超越。
司马骁痴痴地望着‘死而复生’的顾九卿,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活着,你还活着……”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握顾九卿搭在衾被上面的手,结果却被顾九卿轻飘飘地避开,就连被他不小心压到的白色衣角都被顾九卿扯出塞入被中。
似乎他的碰触,是一种侮辱。
司马骁手僵在空中,心神震恸不已。
所有的悔恨和苦痛都被堵在胸腔,再难宣泄出口。
“九卿,我没想让你死,我只是……”司马骁顿了顿,嘶哑的嗓音异常艰涩,“我本要陪你一起死……”
顾九卿垂了垂眸眼,再次转向司马骁时,眸底一片死寂如水。
他的面色异常平静,声音也平静如水:“康王殿下,若非被人所救,我便已经死了。这个世上,将再也没有顾九卿。”
司马骁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如游魂似的,也不知如何从屋里走出来的。他昏沉沉地抬头,阳光刺的他眼睛刺疼无比,眼前一黑,人直挺挺就倒了下去。
……
直到司马骁被侍卫急匆匆抬走,顾桑一直瞪大的眼睛才逐渐恢复正常。她偷偷瞄了一眼面色淡漠的顾九卿,抿了抿唇,将方才被岔回去的眼泪重新酝酿回来。
几步扑腾回床边,她拉住顾九卿的衣袖,哭的泪眼汪汪,仰着一张梨花带泪的小脸:“大姐姐,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我真的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无人教我写字,再也听不到世上最好听的《山海止息》,再也没人吃我做的桃花糕……呜呜呜。”
“只要想要这些,我就难受的恨不得立马追随大姐姐而去。可是,大姐姐是受神佛庇佑之人,我始终不愿意相信大姐姐会死,只要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要等大姐姐归来。果然,我等到了大姐姐,大姐姐真的真的活着回来了。”
“虽然,康王殿下为了大姐姐能殉情绝食,但他始终不愿相信大姐姐还活着,且大姐姐出事都是他之过。他无法护大姐姐平安无虞,我……我虽然没有康王的身份地位,但保护大姐姐的心比他只多不少。”
要不是男主不给力,紧要关头竟没将女主救下,女主至于落崖么?
思及此,顾桑抬袖抹抹眼泪,不忘给男主上一份眼药:“还有六皇子殿下,但凡他手脚麻利些,大姐姐少遭多少罪啊。”
顾九卿漆黑的眸子微动,右手落在顾桑发顶,低声道:“所以,谁都不及妹妹对我的这份心。”
他垂眸睨她,轻抚她丝滑细腻的乌发:“为了妹妹,哪怕是生在地狱我也会爬回来,找你,见你。”
水雾朦胧的杏眸圆愣愣地盯着他,眼角的泪珠挂在睫端,像是忘了掉落。
顾九卿伸手抚过眼角,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现于指腹。
他轻叹:“让妹妹落泪,原是我的不是。”
顾桑吸溜着鼻子,哭不出来了。
顾显宗听说嫡长女没死,高兴地忘乎所以,急吼吼赶了过来。嫡女遭逢生死,慈父心肠爆棚,正欲好生抚慰嫡长女受伤的心境,谁知屋内气氛着实怪异。
再看嫡女那张寡淡平静的面庞,一点都不像从阎王殿走一遭的神情。
面对他这个父亲,顾九卿连眼皮都没抬,直接将他忽略了个彻底。这跟顾显宗设想的场面完全不同,自家嫡女向来坚强,可也该适当展露出女儿的软弱和对老父亲的依赖。
顾显宗满腹安慰之语顿时有些卡壳。
最后,还是顾桑带着孺慕和依赖的眼神,软声喊了他一声:“父亲,你来看望大姐姐吗?”
嗐!便宜老爹来的真是时候。
女主的‘深情’,她……她她她承受不住啊。
*
顾九卿从万丈悬崖生还的奇迹,与顾桑救姐的壮举一样,成为时下最受瞩目的热议。
“皇家苑林那一片悬崖可是有名的断头崖,从无人生还的先例,顾九卿莫不真是九天神女转世,身受上苍庇佑……”
“就是就是,我家幼弟去岁爬墙都把腿摔断了,一堵墙能有多高,何况是深千尺的悬崖。”
“还有顾九卿的庶妹,听说为救长姐差点也跟着摔落悬崖,没想到顾家内宅如此和睦,嫡庶姐妹关系竟这般亲近,着实令人没想到。”
坊间大多都是赞誉顾家两姐妹的溢词,急转而下,伴随的则是康王司马骁毁誉参半的言论。
事关康王选择救母放弃未婚,一半持支持态度,一半持反对之态。
支持康王的人认为,自古忠孝为重,未婚妻毕竟还没过门,如何算得上妻,怎能重于生母?如果康王选择救未婚妻,估计喷他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其淹死。
反对救母的人大多都是将情爱看的过重之人,尤以内宅女眷、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居多,谁都奢望有一个能为自己付出一切的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愿景,哪个女子不想要呢?
杨靖儿抱着一只波斯猫,坐在雅间喝茶,听着楼下大堂满是顾家姐妹的赞赏,想到堂姐小产之事,冷哼道:“怎么没摔死她们?”
太子妃被幽禁致使流产,杨家最近不便冒头,便无人去春猎上凑热闹,连带家里姑娘们都被拘在燕京。
杨靖儿虽不关心朝政,但也知道堂姐流产定是跟华贵妃有关。
太子妃虽是被皇后踹流产的,但杨清雅不可能真傻到喊打喊杀定婆母的罪,根本就没告知杨家流产的内情。
一辆马车缓缓从街上驶过。
顾桑用胳膊肘将车帘掀开一道缝,探头往外瞧了瞧:“好热闹!”
“快看,那是顾家的马车。”有人大声道。
原本坐在大堂里喝茶的看客,顿时抻长脖子往外看,甚至有人直接冲到街道上,意图看看顾家那位连阎王都不收的顾大姑娘是何等模样,也顺便看看顾家那位悍不畏死的庶女又是怎样的品貌脾性?
看着众人齐刷刷望过来的目光,顾桑立即放下车帘,缩回脑袋:“几天不见,燕京的百姓未免也太过热情了。”
顾九卿看了她一眼,便重新合上眼睛。
魏文帝借着搜救他的借口拖延返京行程,在行宫盘桓七八日,依旧败兴而归。
同样的招数,四年前已用过,岂会重复?
他要的,从来都不只是那人的命。
*
回府后,顾桑才发现施氏竟病的起不了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清醒的时间甚少,甚至昏睡期间也不停呼唤着顾九卿的名字。
平素爽利硬朗的人突然就瘦的不成人形,像是苍老了好几岁。
室内满是难闻的汤药味。
顾桑不禁惊道:“大姐姐平安的消息,我一早就派人送回府上,母亲知道后病情还是没有好转吗?”
“夫人都病糊涂了,大姑娘又没真的出现在跟前,哪里肯信?”
许嬷嬷抹着泪,转而恨声道,“夫人风寒之症将将有所好转,就突闻大姑娘坠崖的噩耗,哪里受得了此等刺激,当夜就病的起不了身。大公子请假从国子监回来侍疾,也不知蒲姨娘发的什么疯,趁夫人清醒时刻,站在门外说了好一通风凉话,话里话外皆是说大姑娘从万丈悬崖掉下去只怕是凶多吉少,让夫人莫为了大姑娘伤神,日后自有大公子替夫人养老送终……
这个杀千刀的狐媚子,故意拿刀剜夫人的心,夫人如何受得了,气得将大公子赶出了屋,连番刺激之下,病的连药都灌不进去了。”
顾桑攥紧拳头,眼里隐隐闪过一抹戾气:“可恶!”
顾九卿面上虽无多余情绪,但眼中冷意亦是深了几分。
顾桑蹲在床边,对着昏睡不醒的施氏,一遍遍轻声说道:“母亲,桑桑和大姐姐平安回家了,你睁开眼看看,桑桑从不骗母亲,大姐姐真的回来了,她就在你面前,你睁眼就可以看见。”
“母亲,你看看大姐姐,好不好?”
“就看一眼,她就在这里。”
也不知顾桑絮絮叨叨说了多久,施氏眼皮一动,慢慢地睁开眼睛,落在顾桑身上的目光呆滞无神:“桑……桑桑?”
“对,我是桑桑。”
顾桑含泪点头,立即侧身让开视线,让施氏能够完完全全地看见顾九卿的身影,“母亲,大姐姐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蒲姨娘骗你的,大姐姐好好的。”
施氏吃力地转动眼珠,似不敢相信地望向顾九卿。
施氏颤巍巍地伸出手:“九……卿。”
顾九卿抬手,顺势将施氏无力垂下的手堪堪握住:“母亲,我回来了。”
感受到手上那股彻骨无温的冰凉,施氏怎么都不敢相信眼前人是她的女儿,眼中燃起的光亮点点熄灭:“不,你不是九卿,肯定又是我看花了。”
九卿怎会让我触碰她?九卿的手怎会如此寒凉,凉得不像活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