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简唇角微微一翘,似是很高兴她闻弦歌而知雅意。
“正是如此。纪小娘子敏锐!”他甚至向她挑起一根大拇指,整个人则半倚在马车一侧的窗口,右肘屈起,撑在窗框上,笑意悠然。
谢琇:“……”
“你不会是想自告奋勇来做那条‘游鲳’,才会随我一道回来的吧?”她怀疑地问道。
袁崇简眼中含着明亮的笑意,似乎觉得她这副警惕的样子很有趣似的,点了点头,干脆地回答:
“殿下也担心万一有人看出你的伪装,可如何是好……若是府中新加入一位郎君的话,那些小郎君多半会开始争风吃醋,排挤新人,那么你便宜行事的机会就来了。”
谢琇木着脸,有不好的预感。
袁崇简悠然道:“啊,对了,为了充分引起原来那些小郎君的竞争心,还需要纪小娘子……不,‘公主殿下’您多多对我好啊。”
谢琇:“……”
她的脑壳都开始偏头痛了。
“公主从前没有邀请过袁公子您入府吗?”她好奇地问道,顺便岔开了前一个令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袁公子聪颖敏锐,手段高妙,我看公主府内原来的那些小公子,应该都不是袁公子您的对手……那么您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答应公主入府呢?”
袁崇简似乎有丝讶异。他微微睁大眼睛,看了一眼谢琇,发觉她好像还真的是诚心求教,而不是故意嘲讽,不由得歪了一下唇角,皮笑肉不笑地应道:“那么纪小娘子以为,在下是该做公主的面首呢,还是公主的门客呢?”
谢琇:“!这……”
袁崇简冷笑道:“既然承蒙纪小娘子高看一眼,证明袁某也有过人处,那么袁某就直说了吧——袁某虽科场失意,却也不想依靠自己的皮囊或小聪明,或是一点公主浅薄的喜欢而晋身……”
谢琇:“哦……”
袁崇简冷声道:“世间晋身之阶千千万万,若是真的要走公主的路子,就做公主殿下最为信任、无法或缺的军师才行。其他的不过是公主一时手边的玩物,不会长久。即使公主再宠爱,脚下踏着的也不是琉璃登云阶,而是七宝楼台,不知何时就会哗啦啦垮塌下来……”
谢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是个绝对的聪明人。
就是出的主意都太剑走偏锋,否则的话他们或许还能成为朋友。
车声辚辚,最后在公主府前停了下来。
谢琇按照长宜公主教过她的,压根不下车,轻咳一声,尖着嗓子模拟长宜公主的声线,道:“我今天可是请了一位贵客来,抬那顶大一点的软轿过来!”
长宜公主本来的声线有一点类似夹子音,加上谢琇本就有模仿他人声线的本事——她在现世里还曾经为朋友的广播剧友情支援,一人四角,从老太太到表小姐,再到两个说着不同方言的仆妇,还真的是很有那么一点天分在身上——所以这句话说出去,听上去倒是与长宜公主本人的声线十分相似,并无穿帮之虞。
袁崇简闻言,略带一丝浮夸地冲着她挑了挑眉,半是激赏、半是惊讶,就好像他没有想到她能做云川卫盛指挥使未来的夫人,果真是有两把刷子的。
谢琇心想,你不用那么惊讶,横竖盛指挥使也不是因为我这两把刷子才娶我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我自带这么多技能好吧!
第145章 【第三个世界西洲曲】43
车厢外杂沓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谢琇指定的那顶软轿被抬来了。
谢琇心想,横竖伸头缩头,都是一刀,遂深吸一口气, 瞥了袁崇简一眼, 抢先撩起车帘, 跳下了车,又回过身来,脸上流露出几分讨好似的笑容,向着车门处伸出手去。
“袁公子?”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扭捏的哄骗意味,就仿佛车内的那位郎君实是太让她中意了, 因而难免有点患得患失,不知该如何温柔地对待他才好似的。
落下的车帘后传来一声轻笑。
袁崇简随即单手一撩车帘,欠身而出。
他仿佛丝毫不在意此刻的情势犹如颠倒了个个儿,十分顺畅地把自己的手递给车下的谢琇, 还真的搭了一下她的手借力,轻盈地跃下马车, 站到了谢琇身侧。
单从身姿来看, 绝对飘飘若仙。跃起时他的青袍袍襟鼓满了风,落下时风又从袍襟下溜走, 简直让谢琇怀疑他是不是专门练习过如何风光登场, 艳压一府小郎君。
就连站在软轿旁边、等着公主上轿的那位管事大叔,脸色都变了一变。
谢琇察言观色, 觉得管事大叔脸上的表情含义大概是“天哪殿下又从哪里搜罗来了一位妖孽小郎君,这府里愈发要乱套了”。
谢琇心想, 要的就是贵府上乱套。
她装作没看到管事大叔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一伸手就拽住袁崇简的——手腕。
因为她巧妙地借着他的衣袖遮挡, 因此在其他人的视角看来,“公主殿下”毫不顾忌地握着的,正是这位新出现的年轻郎君的手。
“公主殿下”微微仰着头,一腔热情地对那年轻郎君说道:“……这府里地方太大,我是不耐烦走路的,也舍不得袁公子在轿旁跟着走……既然袁公子肯来,我是万万不肯委屈你的!请袁公子赏光,姑且与我同乘。”
管事大叔绷着的面皮抽了一抽,眼看着“公主殿下”热情百倍地牵着那位年轻郎君一同上轿;起轿后,轿中还传来叽叽咕咕的低笑和娇嗔声,渐渐听上去愈发不成样子了。
管事大叔绷紧一张脸,随着软轿进了二门,向迎出来的大宫女使了个眼色。
那名大宫女伴着软轿到了公主的寝居之前,低眉顺目道:“殿下,‘青鸾居’已到了。”
随即就听见轿中一道娇笑声道:“喔哟,今日倒走得快,袁公子还没好生看看我府内风景吧?也罢,来日方长……”
大宫女打起轿帘,然后望着“公主殿下”拉着那位年轻郎君的手,亲亲热热地直入“青鸾居”正堂,不由得瞠目结舌。
这阵子公主殿下时常阴沉着脸,行事风格也颇为乖张,像今天一般好心情,已是有很多天没有见过了。
但公主殿下一如既往,行事随心所欲的风格没变,见到自己心头好的小郎君,青天白日地也要往屋子里带……虽然未必要做些什么过分之事,但就这一个动作,传了出去,也是会让那些老古板御史疯狂发出的弹劾折子淹没皇上的案头的!
大宫女在内心咋舌,表面上依然十分恭顺,问道:“未知这位公子的下榻之处应当安排在哪里?还请殿下示下。”
“公主殿下”听了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将那位“袁公子”拉到桌旁,把他按坐在一张绣凳上,才在他对面落座,单手托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他瞧个不停,一壁笑嘻嘻地说道:“袁公子,你自己来说,你想下榻于何处?”
那位“袁公子”看着极为从容,隐约有些不俗的气场,像是颇有些世家子、读书人的风骨;可一开口却是惊了大宫女一跳。
“哪里距离公主近,我便住在哪里。”他平静地答道。
谢琇:“……”
这台词哪个能受得了?!幸亏她是受过现代文明洗礼的!不缺乏亲热戏偶像剧各类小言的锤炼!否则的话她可能还真的顶不住这样妥帖又浑然毫无痕迹的甜言蜜语!
她真想皮一下,说一句“好,来人,后面仓库或者倒座房给袁公子安排一下”,但深恐这样做不仅立刻穿帮,而且会马上招致“袁公子反目成仇”DEBUFF,只好目光一亮,做出一副又惊又喜的表情,道:“既如此,袁公子不如就宿在正院啊……”
袁崇简:“……”
游刃有余的袁公子好像被噎到了。
谢琇心想,这不就是长宜公主的性格吗,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爱的时候恨不能把这种不能过明路的小郎君都窝藏在公主府的正院,起居一如正头夫妻;但恨的时候就如同眼下她对姜云镜姜小公子一样,不但怀疑他别有二心,而且还要派人诱他犯罪,拿他个现行……
也不知道长宜公主是真的在这方面不怎么通达人情,还是装出来的。她虽然口中说着愿意和姜云镜好聚好散,希望他出府去考科举、做大官,从此两个人相忘于江湖;但是实际上的操作,却远远不是那么一回事。
若是姜云镜真的中计,在谢琇面前露出了破绽,那么长宜公主拿着他的要害证据,还能真的客客气气把他礼送出府,任凭他考科举、做大官、位列朝堂吗?想也不可能。
有人对你仇深似海,你还想送他一程上青云?即使你当初有愧于他,也不可能这么操作。
谢琇这么想着,倒是对那位无辜受难的姜小公子起了几分恻隐之心。
若是此间事了,能帮就帮一把吧……
她打定了主意,脸上却神色一正,仿佛刚刚只是随口调笑一句,来刷刷这位新来的年轻郎君的好感度似的,对那位大宫女道:“‘青鸾居’旁边的院子可空着?”
大宫女连忙点头道:“殿下上回就吩咐要把两旁的院子都空出来,已经办妥了……”
谢琇道:“那便选一个出来给袁公子吧。”
大宫女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谢琇奇怪道:“怎么了?退下吧。办妥了再来回我。袁公子就先与我在这里,你且先备办些茶点上来。”
大宫女又恭敬地拜下,尔后退下了。
她走后,袁崇简才笑了一笑,用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桌面,道:“……怕是她觉得你模仿的公主简直可以以假乱真吧。”
谢琇这时才垮下双肩,长出了一口气。
“如此的话那就最好了。”她说,目光不由得在这间正堂四周扫视了一遍。
“总得有那么一两个心腹帮忙,我这个假公主才好在府内立足。”
没错,这名大宫女寻霭,就是长宜公主指定的心腹,配合谢琇与袁崇简在府内行事。
谢琇叹息道:“两名大宫女,还得防着另外一人……你说那个掩霞,到底是谁的人?”
袁崇简轻笑一声,道:“皇上宠爱公主,自不可能还要派个眼线放在公主府里……更何况,作为父亲,他还指望从这里听到些什么?公主与那些小郎君们日日嬉闹吗?”
谢琇模拟永徽帝的心态设想了一下,也觉得老父亲若是听到这个,血压似乎会有点飙升。
她深思道:“公主是皇后殿下的养女,皇后还需要在公主府中放个眼线吗?”
袁崇简笑道:“皇后柔懦,贵妃势大,掩霞看起来更像是贵妃派来的人……”
谢琇的头还没有点下去,就听见袁崇简继续道:“不过,若是这么轻易就能得出答案的话,我看公主也就不需要这么疑神疑鬼,连自己的府里都待不住了。”
谢琇:“……也对。”
袁崇简又“笃笃”地用食指叩击了两下桌面。
“我们尽快开始吧。”他说,“早点开始,说不定就早点结束……”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尔后向着谢琇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毕竟,盛指挥使未来的夫人也不能一直夜不归宿,是吗。”
谢琇:!
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他的话语里有些什么暗指,就下意识涨红了一张脸。
“我……我可是与他说好了的!”她争辩道。
“为了公务,想必他能理解——”
袁崇简笑了,微微摇了摇头。
“袁某并非对盛指挥使有何偏见。”他道。
“……但是,盛指挥使未来的夫人倘若一直不在府中的话,即使盛指挥使本人能理解,那么,盛侍郎呢?”
谢琇一愣。
迄今为止,盛侍郎不就只是个工具人NPC吗?
但袁崇简意有所指,毫无疑问。
从古代的礼教方面来看,虽然这个世界可能架得很空,没那么严格,但她作为盛六郎的未婚妻,连续几天几夜都不回府,总得给长辈一个正当理由吧!
永徽帝的“问道于天”私印失窃,这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公开对外说……如果不行的话,那么作为吏部左侍郎,盛和礼的级别又究竟到没到有资格可以得知这件秘事的地步?
……说来说去,还是得催盛指挥使给她安排个正式编制才行!
云川卫编外人员纪折梅,在公主府度过的第一天,就开始想念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