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哑然失笑,刚想说案子哪有这么快就办利落的,少不得还要多等些时日,就听到她下面的话,一瞬间不由得令他惊异得睁大了眼睛。
“……因为我已将自己陪嫁的‘长安绘卷’交给盛伯父了。盛伯父说那古卷内有玄机,一定能满足皇上的要求。”
盛应弦:!?
他感觉简直难以置信,不由得愕然出声:“‘长安绘卷’?!那是什么?”
小折梅脸上的笑意,迟了一瞬,也凝滞住了。
“……弦哥不知道?”她惊讶地问道。
这句话她倒是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毕竟他们是未婚夫妻,讨论陪嫁之物,只要不涉及到案情或其它不可说的部分,便也理应光明正大些。
盛应弦摇了摇头。
“我怎会知道……呃,你的陪嫁为何?”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色略微有点发红。
哪个好人家的男儿会盯着自己夫人的陪嫁单子?又不是打算靠着夫人的嫁妆生活一辈子的败家子……
不过小折梅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这点不合时宜的羞窘感。
她好像正在偏着头思考。
“唔……弦哥长我五岁,定亲时,我只有五六岁,对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但弦哥想必会记得更清楚些吧?”她问道。
盛应弦:“……或许吧。”
小折梅道:“那么弦哥还记不记得定亲时到底是怎么样的?你把前后过程都细细对我道来。”
盛应弦:“……我记得那是我十一岁时,你们大约在一年多之前搬到了盛家村居住,住处离我们不远,说是以前偶然与父亲相识,如今外头新朝刚立,十分混乱,你们一家三口想觅一安稳之地定居,这就来投奔家父……”
小折梅点点头,还解释道:“这些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幸亏弦哥记得清楚!”
盛应弦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但令尊应是当时就沉疴在身……来了之后没多久就病倒在床,请医问药全不见效,直到我十一岁时,有一天晚上,家父很晚才从外头回来,家母问及,他言说是去了纪家,纪老弟看着有些不大好了……”
他说到这里还停顿了一下,借着大牢里那点可怜又微弱的光线,仔细打量着纪折梅脸上的神情。
不过小折梅表现得非常平静,一点也没有脆弱或难过之色;这让一直有点提心吊胆的他总算稍微放了一点心,继续道:
“后来,家父就单独把我唤进了书房,问我若是让我娶纪家的小折梅,我怎么想……”
他忽而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小折梅的目光也闪烁了一下,她先前柔和平静的气息忽然微微变沉重了一些,显示出她也不再那么镇定自若了。
盛应弦刚刚因为要展开那张纸条,从围栏的隙缝里暂时收回了那只手。现在,他偷眼觑着栏外的小折梅,看着她垂落的长睫微微颤动、鼻翼也微微翕动的模样,忽然伸出手去,从围栏的隙缝间重新捉住了她的指尖,然后一根、一根手指慢慢合拢过来,捏紧了那只柔荑。
“那时的我,亦是年少懵懂……压根不明白嫁娶之事是何等重要。”他沉静的嗓音,在阴暗的大牢之中回荡,却显得格外能够安定人心似的。
“但父亲说,纪伯父将不久于人世……他有重要的宝物,要托付给我,因为他看中了我,认为我是最好的人选……”
他抬起视线,湛深的眼眸里映出一线过分明亮的目光,如同一道从牢房高处的小小气窗照入黑暗大牢中的天光,落在她的脸上。
“我以前一直没有想过纪伯父这番话到底是何意思,只觉得这既然是纪伯父临终前最后的嘱托,我自然要一口答应,一肩承担起才行……”
他的手指紧了一紧,语气里带上了一抹郑重与迫切。
“我现在才明白……折梅,你就是那样重要的宝物。”
谢琇:!!!
第173章 【第三个世界西洲曲】71
她猛地抬起眼来, 盯着盛应弦那张因为说出了过分吐露心曲的话、而显得有些赧然的英俊面孔。
可是盛应弦却没有注意到她灼灼的盯视。
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垂下视线,还尴尬地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挠了挠脸颊,方道:
“咳……这就是我所记得的情形。”
“那一夜之后, 父亲很快就来唤我去你家, 在纪伯父床前向他叩首行礼, 亲事也很快就定了下来……”
小折梅的声音轻得如在呢喃。
“是这样啊……”
盛应弦没有说话,只是又捏了一捏她的手掌,表示他的安慰。
这个动作或许真的安慰到了小折梅,她忽然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 强笑着说道:“咳,那么弦哥还记不记得,我父亲临终前……有没有曾经对你说过什么话?”
盛应弦微微一怔,竭力在脑海里搜寻了一番, 最后道:
“纪伯父最后那几日……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过定的时候, 据说还狠狠心用了一点虎狼药, 才保持了大半天的清醒时间,好好地把仪式都走完了……”
小折梅:“……”
小折梅沉默着, 可是她的手指似乎有些冰凉。盛应弦心中油然升起一些怜惜来。
“纪伯父只跟我单独见过一面……就是那天。其实我本不该去, 因为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很累了……但纪伯母出来唤我,说纪伯父要见我……”
他轻声一句一递地说着, 语调平稳,仿佛带着某种令人可以信赖的神妙魔力。
“……我去了。然后, 纪伯父就那么直勾勾地看了我很久,最后说‘你是个好孩子, 但愿我这份信任不会所托非人’。”
小折梅的手在他的手中轻轻地抖了一下。
“然后呢?”一片黑暗寂静的牢狱深处,她呢喃的声音轻得像是在梦中。
“弦哥是怎么回答他的?”
盛应弦停顿了一下,还是答道:“我自是回答‘伯父请放心,六郎一定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扑哧。”
小折梅轻声笑了。
“弦哥的回答好正直啊……好正义啊。”她低低说道。
“就像是义薄云天的大侠……”
盛应弦:“……”
他自己想了一想,也哑然失笑。
“是吗。”他低声说。
“那倒是正合了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啊。”
看见小折梅目露惊讶之色地望着他,盛应弦的脸上一下子浮起一丝红潮,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小折梅并没有笑话他,而是语气柔和地问道:“弦哥从小就想当个大侠?”
盛应弦赧然道:“……小时候跟着哥哥们一道念书,我识字快,又不耐烦学那些八股文,倒是看了很多大侠行侠仗义、主持公道的话本子,就——”
他没说完,但小折梅也并未追问,而是歪着头笑了笑说:“难怪吴师傅最看好你,一直说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啊,对了,日后堂堂的云川卫指挥使,能教出这种徒弟,吴师傅不知道现在心里有多高兴呢。”
她提到了江北盛家村里的那位老狐狸——被盛家聘来教授家中男孩们武艺的吴师傅。盛应弦记起来小折梅曾经说过,他走后,吴师傅无事可做,正好小折梅也有习武的心,于是还教了小折梅一段时间的武功。
吴师傅大约是想着不能把他得意徒儿的未婚妻教成个浑身肌肉、一身横练功夫的悍女,但又想着他得意徒儿将来定有一番出息,作为他未来的夫人也不能身手太差,好歹拳法掌法脚法枪法之类的都得会一点儿;结果一番瞻前顾后、左右为难,最后把小折梅教成了个四不像:套路会的虽多,却招招都像是五禽戏。
但小折梅的“五禽戏”也能派上大用场。在仙客镇,在公主府,哪一次不是需要她自己拼命才能逃出生天?
盛应弦一思及此,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有点发苦,低声道:
“枉我学了一身好功夫,但你遇险时,我却总是不在……如今思及纪伯父对我说过的话,我很是惭愧……”
小折梅诧异道:“咦,为什么?”
盛应弦:“纪伯父曾郑重把你托付给我,说我值得信任……但他的爱女却屡屡因我而涉险,这是我之过。”
小折梅不说话了,也没有再笑,就那么抿着唇,不作声地凝视着他。
盛应弦感到有点脸热——而这一次不是因为感情波动所致,而是因为愧疚——但他依然站在原地,不闪不避,接受着小折梅的审视,静等着她斥责他。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事,也曾经想过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他要郑重其事地好好向小折梅道歉,但事情发展得太快,他被下了大狱,虽说问心无愧,却不知道在刑部大牢之外的朝堂上,那些水面上的、或水面下的多方势力,将会怎样博弈。
他是皇帝的臣子,即使平步青云、少居高位,也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颗棋子。若是将来此事难以收场,抓不到陆饮冰、也找不回那枚私印的话,皇帝若一定要找一个人发落,那么他也不是全无危险的。
到了那个时候,他再来对小折梅说“抱歉啊,你一直在因我而涉险,这是我的过错”或者“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事,希望将来还能有机会百倍千倍地报答你”,就显得很没有诚意。
因此,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还顶着“云川卫指挥使”这个头衔的时候,就这样告诉她。
他十分真诚地这样说了,可是,小折梅却报以良久的沉默。
她慢慢抬起眼来,隔着宽宽的木质栏杆,她望向他。木质围栏遮住了她的半张脸,使得她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弦哥,你可真是……”她含笑喟叹道,然而“可真是”什么呢,她却并没有说下去。
“……弦哥。”她转而又唤了他一声,尾音含着笑意落下去,像是一声叹息。
“你并没有对不起我。”她说。
“因此,你永远无需对我说抱歉。”
盛应弦:!
“折梅。”他脱口唤了她一声。可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唤她呢,唤了她之后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却浑然不知。
然而小折梅却转而一笑,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那幅‘长安绘卷’上,绘有‘蜀之八仙’图。图下小字,是晋人谯秀《蜀记》中的记载。‘首容成公、隐于鸿闬,今青城山也;次李耳,生与蜀;三董仲舒,亦青城山隐士;四张道陵,今鹤鸣观……’”
盛应弦脸上的表情,随着她背诵《蜀记》的文字,而渐渐落了下来。
“……我也记得这段话。”他沉声道。
小折梅道:“背景是山水风景图,有瑶台仙树,八仙之身姿与背景结合得很好。除了‘蜀之八仙’之外,图上亦绘有民间流传的‘八仙过海’之八仙,底下的小字则是杂剧中吕洞宾的唱段……”
她竭力回忆着,像是要把全部细节都用言语传达给他,好让他有尽可能多的线索分析这其中的隐秘似的。
“‘第一个是汉钟离权,现掌着群仙箓;这一个是铁拐李,发乱梳;这一个是蓝采和,板撤云阳木;这一个是张果老,赵州桥骑倒驴……’”
盛应弦认真地听着,不时皱起眉,捏着她的手指也忽紧忽松。
等到她全部都说完了,他才沉沉叹出一口气,坦诚地说道:“……不行,我完全想不出来,这么一卷‘长安绘卷’里,能藏下什么……呃,延年益寿之术。”
谢琇苦笑,忽然又向他抛出一个令他震惊万分的问题来。
“那么,弦哥,我可以回去逼问一下你的师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