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此刻盛六郎的那双眼睛。
他的眼眶与眼白几乎已经全红了,像是落入陷阱、绝望挣扎的野兽,还不知道是否能够逃出生天,因此那股愤怒、悲伤与力量无处发泄,全部灌注在他的眼中——
孙中行也算是见过许多世面之人——他的祖父就是太师孙宣——但他此刻硬是结结实实地被盛六郎的表情和眼神吓了一大跳。
“你……”他脱口而出。
但盛六郎很快就重新垂下视线。
这个时候孙中行才发现,盛六郎握着那柄御赐宝剑的右手仿佛极其用力,绷得肌肤泛白,手背上都绽出了青筋。
“……抱歉。”他听见盛六郎低声说道。
“若郑大人能请到谕旨,调动翊麾营,那么北大营之困可解,北门也应保无虞。即使翊麾营不出动,北门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被攻下的。一旦北门遭受攻击,翊麾营不管有没有接到旨意,都是必要来勤王的……”
孙中行:“……”
张伯衡:“……”
对,盛六郎说得对。
可他们这不是……没信心嘛!
孙中行是孙太师的长孙,张伯衡是张皇后的族侄。他们都是簪缨世家的子弟,本就享福得多、锤炼得少;虽然他们自己也有一番本事,但年纪轻轻走到这个位置上,多少还是因着各自的家族背景。因此,涉险时他们的应对经验可比盛六郎要少多了。
他们自己也有这种自知之明。但是……
张伯衡苦着脸道:“翊麾营才三万人马……北大营可是号称有十万精兵啊,六郎……”
盛应弦已经转过身去。
“我一个时辰之内必定回来。但我现在必须走。”他冷冷道。
“难道北门连一个时辰都撑不了吗?”
张伯衡:“……”
孙中行见状,倒是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张伯衡的肩膀,道:“我这就去兵部看看,还能从哪里倒腾出点子人马来,都给你塞到北门上来!”
张伯衡无言地朝他一拱手,又叹着气望着盛应弦大步流星走下城楼的背影。
他一开始还是飞快地走着,到了后来,经过楼梯上的一道拐弯处时,他好像终于丧失了耐心,单手一拍旁边的矮墙,身姿翩然而起,越过那道矮墙的阻挡,径直跃下去了。
第192章 【第三个世界西洲曲】90
张伯衡吃了一惊, 慌忙冲到墙边往下看,却只见盛六郎在城墙上的城砖不规则凸起处几度略微借力,就那么足下轻点数次,就轻飘飘地落了地, 一翻身上了马, 一绰马缰, 那匹骏马就向前冲了出去。
张伯衡:“……”
他这才记起来,盛六郎是有武艺在身的武林高手,足以高来高去,翩若惊鸿,并不像他们这样只会扎扎实实一刀一枪的战场拼杀。
他又按着腰刀, 走到了朝外的那一侧,趴在一个垛口处,向着北大营的驻地方向极目远眺,却什么都看不到。
“唉, 真是作孽!”他咕哝了一声,却不知道这个“作孽”到底指的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心中憋闷得很, 想要骂上一句来发泄。
他撇开头, 狠狠地啐了一口,朝着城墙上的兵卒们喊道:“都打起精神来!今日之事若能善了, 自会论功行赏, 赏格加倍!”
……
盛应弦一口气冲到了那张被冷箭钉在云川卫衙署匾额上的纸条背面所注明的地点——
琼华阁。
琼华阁是中京有名的销金窟,倒不是因为它是个赌坊或者斗鸡场, 而是因为——
它和后世的那些带有娱乐性质的大酒店很像,一楼是类似瓦子那样看杂剧与百戏之类的地方, 二楼是一整层的包厢,既可以慢慢吃菜喝酒、叫了歌女或说书人专门到包厢里为这一桌客人服务, 又可以将一扇扇落地长窗全部打开,直接俯瞰一楼的百戏与杂剧表演;有了二楼的缓冲,三楼往上的那一间间齐楚阁儿里,既可寻欢作乐,又可好生歇息。
也难怪最喜好游乐的长宜公主,要在这里长期定一间特等上房了。
但是平时持身极正、甚至也不好游乐,只想着如何查案的盛指挥使,从前除了必要且无法推掉的应酬之外,从不踏入“琼华阁”。
当然,他身为云川卫指挥使,对于这座辉煌壮丽的“琼华阁”背后的主家还是了解的——
杜家。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杜家竟然猖狂若此,公然在中京城最繁华之处,建起了这样一座内有玄机的楼阁!
今日在踏入“琼华阁”之前,他做梦都想不到天南教竟然当真和杜家勾结如此之深,而杜家的狼子野心又如此不可遏制,也不想自制!
北大营号称十万精兵,即使杜永炽贪婪之心过甚,以一对一的比率吃空饷,那么至少还有五万人陈兵于中京城的北门外!
而如今,他们又掳走了小折梅,导致她性命堪忧……他们在这座华美的楼阁之中藏了无数死士与魔教逆贼,即使盛应弦的武功高于他们,仍然一路上焦心如焚。
他杀红了眼,生怕自己来得已然太迟。他的面前延展出一片血路,他害怕那条路的终点会是她静静躺在血泊里——
“拜月使在哪里?!”他抓住一个教众模样的人,厉声喝问道。
那人的喉间发出奇怪的格格笑声,落在他手里也并不说话。盛应弦手疾眼快,一把卸了对方的下巴,捏住对方的嘴,一柄薄刃伸进去一剜一翘,就将那人藏在牙齿一侧的毒丸剜了下来。
盛应弦长吁了一口气。
……终于,教他及时捉住了一个在服毒自尽前就被阻止的家伙了。
他之前一路杀进来,无论遇上的是教众还是死士,服毒自尽都十分痛快。
杜家豢养的死士也还罢了,见他要拷问自己,就痛快咬破毒丸自尽;但若是碰上了天南教的教众,或许是被洗了脑之故,打起来还要更疯狂一点,即使武功再稀松平常,抱着的也多是要同归于尽的念头,不要命一般地往上冲,即使刺中了他们两三剑,他们也都跟浑然不觉得痛一样,啊啊大叫着,还要起身跟他拼命。
但这种教众,一旦真的被他擒下,口中藏有毒丸的就爽快咬碎,口中没有毒丸的——盛应弦也不可能真的一剑一个,全部将他们杀死,只能全部把他们的双腿刺穿,再抽了他们腰带裤带,把他们绑紧。
这种法儿还是云川卫那些低等卫士们爱用的花招,但放在这种不需要跟对方讲道义的时候,就能发挥效果。
自然,那些教众里亦有油滑之辈,被擒下以后没勇气自尽、又看穿了盛应弦并不会见一个杀一个,就自动倒地装死,滚刀肉一般,闭嘴不言,任盛应弦喝问什么也是白搭。
能进了“琼华阁”的天南教教众,好歹也有点扛揍忍痛的本事,因此即使盛应弦一剑刺穿他们的大腿,痛到极处,他们几乎要痛哭流涕,但依然闭口不言,倒像是说了真话会比死还可怕似的。
盛应弦固然一路上心焦如焚,但到了此刻,他仿佛也在不停的战斗之中,窥出了一丝丝门道似的。
幕后黑手——无论是杜家也好,“天南教”也好——将小折梅劫来此处,又布下无数死士和教众作为阻挡,倒像是……意欲将他拖延在此,不让他有空去解决北大营之危似的?
盛应弦倒是相信郑大人面见皇上之后,一定能够拿到谕旨去调动西边的翊麾营平乱,但是……不让他介入此事,将他绊在“琼华阁”,难道是担心他率人冲进杜家,反而将杜家留在京城中的一家子人,都一网打尽吗?
这么想倒是解释通了为何负责北门守卫的张伯衡或中京城守卫的孙中行家人无虞,唯独绑走了他的未婚妻——因为云川卫本就是做这个的。
抄家锁拿的事儿,他从前也做过好几回。杜家最近被他盯得紧了,完全没有机会阖家潜出中京城去,于是就铤而走险,一方面发动兵变,另一方面则打算在中京城中牵制他,不让他把杜家满门抄灭?
他一边战斗,一边却难得地分了一丝心神思忖着。
杜家的另外一位重要人物——杜贵妃的堂兄户部右侍郎杜选瓒,应该不是不想潜逃出京。但是,在盛应弦的格外警惕之下,云川卫把他盯得太紧了。
盛应弦甚至在京城的几座他不确定守军有没有被杜家渗透的城门附近,都布置下了云川卫的密探。一旦发现杜选瓒、或者杜永炽的夫人及儿女有可能潜逃出京,就立刻现身拦截他们。
不过,这几日杜家并无异动。
所以,谁知道今日杜永炽会突然发难呢?!
他的母亲、夫人、儿女,可全部都还在中京城的杜府里哪!
到了现在,盛应弦终于在想,是不是自己以为被经营得铁板一块的云川卫内部,也有了什么纰漏呢?!
但现在他无暇去查探答案。
他必须问出那个该死的“拜月使”傅垂玉在哪里,被他挟持而来的小折梅又被关在哪里!
他甚至不敢去想,杜家联手“天南教”发难,或许对别的朝廷重臣还会怀柔为主、网开一面,因为即使信王登上大宝,他也总是需要朝臣继续为他效命的……
但是他盛六郎,是无论如何不会与乱臣贼子同流合污的!若杜家认为他不值得被拉拢的话,那么小折梅今日被掳,一旦他到了此处、被拖住脚步的话,小折梅也就没了活着的必要……
盛应弦的心脏痛苦地紧缩起来。他不愿再想,而是一把攫起瘫倒在地上的那个教众的颈子。
这人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他认为有机可乘的教众。
因为此人咬破毒丸的动作也不够干脆利落,让他抓住了时机拆下了毒丸。在那之后,那人虽然也一副滚刀肉般闭目待死的样子,但在盛应弦思索的时候,他的余光注意到那个人不时地偷偷睁开一点眼睛窥视他,发觉他正在沉思,又很快地合上眼睛,继续装出一副英勇不肯合作的样子。
盛应弦几乎是立刻就断定了,此人不敢去死,甚至经受不住几次逼问。
他不再犹豫,手指猛然收紧,把那人勒得脸色发白,喘不上气。
“我再问你一遍——”他沉声一字一字道,“拜月使在哪里?!被他劫掠回来的那个小娘子又在哪里?!”
那个人被卡得直翻白眼,手脚胡乱挣扎着,好像终于弄明白了他的意思,抬起右手来在半空中虚指着他卡在颈间的那只手,连点了好几次作为示意。
……有门!
盛应弦松开了一点手劲,那人立刻“咳咳咳”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呼吸,整个人若不是被盛应弦掐住脖子拎起来一点的话,就好像要如同一滩烂泥那般瘫软到地上去了。
盛应弦很快就丧失了耐心。
“不说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去死了——”他冷声威胁道。
他并不常说这种台词,一般来说,这种话都是他手底下的下属们拷问人犯的时候说的。因此他觉得自己说出来好像无甚气势;不过,面前这个软骨头教众好像已经分不出这其中的差别来了。
那人拼命摇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迭声道:“别杀我!别杀我!右使在……在……”
盛应弦眉心一压,右手中的长剑一提,唰地一下就顶到了对方胸口。
那人吓得又咳又喘,还只顾着大叫:“在……密室里!三楼有个阁儿叫‘疏月’,就……就在那间里头!”
盛应弦:!
“怎么进去?!”他喝问道。
那个人脸上冷汗交织,涕泪俱下。
“小人真的不知——真的不知……”
他现在被盛应弦捏着颈子,能做的动作不多,看上去差一点双手合十要向盛应弦作揖求饶了。
盛应弦见他的确好像说的是真话,蓦地一撒手,将那人丢在地上,转头大步向着三楼走去。
三楼是一整排的齐楚阁儿,门口都挂着上面雕花镂云的小木牌,上面写着这间阁儿的名字,什么“临花”、“照水”、“镂云”、“吟风”、“浮玉”……
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因为他的视线终于掠过了那枚写着“疏月”的小木牌!
他毫不犹豫地一伸手,就“吱呀”一声,推开了“疏月”阁的房门。
屋内是很正常的布置,外间有一张桌子,柜上的瓷盘里摆着几个香橼,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绘着天宽地阔、云海苍茫,有双雁在云中翱翔,还有一行小字“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里间是一张铺陈得十分舒适的绣榻,上面的霞影帐还卷着,墙角的香炉里散发出幽幽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