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琳琳琅琅,如细碎的雨珠,跌透繁枝密叶,一如往日。
“是的。盛指挥使,正是我。”
她的目光澄澈地停留在他的脸上,似有无限的眷恋,但语声却是毫不容情地落下,如一柄从高处决然坠落的利刃,一瞬间就斩断了那些绵绵密密的情丝——与迷思。
“我就是拜月使傅垂玉。”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唤出了那个他们两人都无比熟悉的称谓。
“……弦哥。”
盛应弦:!!!!!
在她的语声落下的那一瞬间,他持剑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双剑再度砰然相撞,发出琤琮的金石之声。
赵如漾慢慢地往后再退了一步。
可是盛应弦已经无暇再去顾及他了。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能够找得到自己的声音,似是哽在某处,十分艰涩才能够挤出几个字来。
“……折梅!你……你怎会如此……?!你……你如何成了这个样子?!”
她静静微笑,如同一尊面容精美而生动的偶人那般,语气没有一丝波动。
“从一开始,我就是傅垂玉啊,弦哥。”她柔声说道。
第195章 【第三个世界西洲曲】93
是的。
从一开始——甚至在他们两人真正相遇之前——她就已经是傅垂玉了。
当初在节目现场抽卡时, 那张写着“西洲曲”的卡片跳出来,“人物设定”一栏却打着马赛克,写着“此为秘密特殊任务,内容将直接传达给任务执行者本人知晓”;尔后谢琇收到一封加密邮件, 里面写明的“人物设定”就是这个——
“男主角盛应弦的未婚妻纪折梅/天南教右护法拜月使傅垂玉”。
后头还补齐了那张UR卡片上没在节目现场揭示出来的人物设定描述语:
“隐藏极深的亦正亦邪黑莲花, 表面上则表现为善解人意的正义好姑娘”。
所以节目现场大屏幕上显现出来的那个“正义白莲花”的形容词, 完全就是烟幕弹!
那封邮件里甚至还给盛应弦与纪折梅/傅垂玉的CP下了个定义:
“一身正气指挥使×亦正亦邪黑莲花”。
现在回想起当初她打开那封邮件,看到里面给出的设定而目瞪口呆、头脑混乱的那一刻,还仿若昨日。
但好像,又已经过去了一辈子。
至此,她好像已经完美地表现出了这个艰难的人设。而剧情完成度, 也应该会达成百分之百。
毕竟,她挖掘出了曹家的罪恶、长宜公主的野心、盛家的过往,以及剧情主线的核心“末帝秘藏”相关的所有元素。
谁能想得到,盛应弦的真实姓氏, 甚至都不是“盛”呢?!
当初的纪折梅 v1.0选择的空降时间已经是入京之后,因此不像谢琇为了保险起见, 还在盛家村呆了一段时间;而缺少了这段历史作为打底, 就无法挖掘出“纪折梅”背后真正的秘密。
谁又能想得到,这个故事的最终大BOSS, 不是“天南教”的教主秦定鼎, 不是“天南教”的左护法、在好几位主要NPC的个人线里都担任大BOSS的“逐日使”裴系舟,而是——
男主角盛应弦的未婚妻, 纪折梅!
谢琇这么想着,终于鼓起勇气来, 将视线凝定在面前的盛应弦身上,直视着他那张痛苦不堪、却依然英俊如昔的脸。
他的嘴唇那样紧紧地抿着, 双眼却因为震惊和悲伤而睁大;他的唇角倔强地下撇,仿佛像是气怒到了极处,又像是痛楚万分难以忍耐、却不得不咬紧牙关不喊一声痛的执拗少年。
那么青涩,那么难过,那么痛苦,又那么故作坚强——像是遭遇了重击,却依然顽强站直、想要做个大英雄的孩童。
他也确实是。
是个大英雄。
即使他的父祖做过多么不光彩、不体面的事情,即使他的未婚妻最终反手一击,将世间至暗的真相都摊开在他眼前,他依然是当初那个背着包袱行走在山道上,学成出师、打算进京去,投入这污浊世间与诡谲官场,却仍然心怀无限正义、意欲匡扶这世间正气的纯澈少年。
谢琇凝视着他,眼看着他沉默良久,嘴唇渐渐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看上去那么愤怒,那么悲伤。
可是她知道,那种表情,就代表着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盛应弦略一用力,抬起自己原本压在纪折梅……不,傅垂玉——剑上的那柄御赐宝剑,猛地将剑尖指向了傅垂玉的面门!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滑动了一下,颊侧的咬肌紧绷。
那是被怒意和痛苦所主宰的神情。
傅垂玉回视着他,神色却十分平静。
她慢慢撤回了手,将手中长剑的剑刃竖起,轻轻格挡在他的剑锋内侧,却没有立时发力将那锋锐无匹的宝剑格开。
一时间,他们谁都没有抢先向着对方发动进攻。
但室内的空气沉凝得几乎快要爆炸。
他的视线凝注在她的脸上,黑眸之中有着毫不保留的受伤与痛苦,可是他的脸容死死地绷着,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
谢琇望着这样的盛应弦——神情既熟悉、又陌生的盛应弦——终于觉得自己是有必要也有责任,在这里把话说清楚的。
她忽然开腔说道:“我的祖父,本是前朝的太子詹事。纪,就是我的本姓。”
她的话一出口,盛应弦还没说什么,她身后的赵如漾却好像忽而要爆炸了一般,脱口喊道:“……你又何必与他说个分明,琼临!”
盛应弦:……?!
他的眉心猛然一跳。
“……琼临??”他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谢琼临,那不就是他们前往仙客镇办案时,她所想出来的化名?!
当时她的解释是“既然白梅花开时一树琼枝,那我叫‘琼临’岂不是也正好应景”。
……却原来,“琼临”本就是她真正的名字吗?
对面的小折梅似乎也看出了他内心的波澜,叹了一口气,道:“我的本名,就是‘纪折梅’。‘琼临’是我父母赠予我的小字。”
小折梅似乎并没有听从那个末代皇孙的意思,这种感觉不知为何让胸中紧绷着、满溢着受伤与痛苦的盛六郎,感觉好了一点儿。
小折梅继续说道:“我的父亲,则是荣朝末帝之太子的东宫侍卫。”
啊,这么一说,盛应弦就忽然能够理解了。
为何小折梅会与面前的这位末代皇孙赵如漾如此亲近——那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同出一系的。纪家两父子都辅佐荣朝末帝的太子,自是会与太子的儿子亲近。
小折梅平静地说道:“前朝覆灭时,太子亦与末帝一同罹难。我父祖当时意欲殉国以报,却被太子托付以‘末帝秘藏’的重任,嘱他们隐姓埋名逃脱,去寻找一位宫人子的下落。”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丢下一个大炸弹。
“这位宫人子,便是赵如漾的父亲。”
盛应弦:……?!
他凝神算了一算,意识到以年龄来计,确实如此。
赵如漾看上去和他年龄近似,而他生于永徽十年,当时的皇帝都已经二十岁出头了。
而且,他忽然从所剩不多的童年记忆里,发觉了一个奇怪之处。
他的印象里,自己已经是父亲三十八岁上才得的幼子了。但是隔壁的纪叔父,唯有一女折梅,上面并无其他子女;可当他见到纪叔父的时候,却总觉得他看上去满面风霜,已是个中年汉子了。
原来,竟是为了寻找前朝遗嗣,才一直无暇顾及自身吗。
小折梅续道:“虞朝的开国皇帝正祐爷当时攻入荣朝皇宫时,乱军几将皇子皇孙全部杀尽,唯有赵如漾的父亲,身为不受宠的宫人子,因着当时太子妃势大且跋扈,而不得不养在冷宫,反而在破城之时得以幸免……”
“太子临终前,终于得知那位宫人已逃离宫禁、还将儿子也一起带走的确切消息,大喜过望之下,拦住了前来寻他、想将他救走的太子詹事与东宫侍卫——也就是我父祖二人——将‘末帝秘藏’的绘卷,以及寻找如漾之父的重责大任,都托付与他们二人。”
“我父祖受命,十分艰难才辗转逃脱,一路颠沛流离,我祖父患上了重病,于是我父亲便想着先去投奔可靠的友人,将父母托付于对方之后,他再自行上路去寻找如漾之父的下落。”
小折梅说到这里时顿了一下,凝视着面前的盛六郎的眼眸里似有一丝水光浮动。
“这位‘可靠的友人’,就是令尊与令祖。”
盛应弦:!?
他目瞪口呆,震撼得无法言语。
小折梅依然从容平静得一如毫无感情的偶人。
“他们本以为,段家乃忠臣良将之后,先帝安排下‘末帝秘藏’之时,又不曾瞒着段家,段家必定十分可信……但是辗转找到了盛家村之时,才发现段家早已不是对前朝忠心耿耿的那个段家了,他们已经洗白成平民百姓盛家。”
“我父祖虽失望,但大难临头选择明哲保身,却也能理解……本想离去,但段家盛情挽留,我祖父本就是一介文人,身体又不甚好,经过了长途跋涉,当时已是垮了……我父亲无奈,便承了这份恩情,将我祖父在盛家村里安顿下来,自己则长年在外,寻访如漾之父的下落。”
“这一找,便是十多年。”
“正祐爷在位五年而崩,广雍爷则更短,即位一年就突发暴病而亡故……我父祖本想着,这对于侥幸逃出生天的末代皇孙而言,或许是个喘息之机。”
“但是,一直到了最后,我的父亲寻找了二十年,也没能找到那位皇孙。”
小折梅轻叹了一声。赵如漾则是将目光转向了一边。
盛应弦就站在他们对面,将他们脸上的神情变化看得分明。
小折梅道:“于是,我父亲带着一身落下的暗伤和暗疾,回到了盛家村。之后,他娶妻生女,本想这一生可能就这么过去了……”
盛应弦:“……”
他已经本能地觉察到她之后会述说的内容并不好。可是,他咬了咬牙,命令自己沉默地听下去。
小折梅似乎从回忆中暂时地摆脱出来,望了他一眼。
她的黑眸深不见底,黑黢黢地仿若幽静的深潭,像是要把人吸入其中,卷拥着一道灭顶。
小折梅静静说道:
“但在我幼时,父亲的身体便已经无可遏止地坏了下去……”
“父亲本以为是从前多年在外留下的旧伤所致,对于时常前来照拂的盛伯父也多有感激……”
“有一回,我父亲卧床已久,谁都道他这一回恐怕难以好转……盛伯父来探望他,但却问了他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