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话头仿佛不太妙啊。
张皇后道:“既然皇上有了这样一桩心病,我们总要替他好好周全方是。”
谢琇只好应了一声:“娘娘所言甚是。”
张皇后道:“何况,盛指挥使连日来一力为你求情,并自愿以自己此次立下的大功与自己的官职作为交换,换取皇上对你的特赦……”
谢琇:!?
她原本只是佯装柔顺地微微低垂着脸,站在那里听着张皇后讲古;但乍然听到这样一个爆炸性消息,她不由震愕,甚至需要动用全部的自控力,才没有抬起头来当场失态,而是慢慢地在袖中握紧了双拳。
张皇后没有看到她有任何的动容之态流露于外,声音也因此微微沉了下来。
“怎么?纪姑娘闻听此讯,却并不为盛指挥使的情义而动容么?”
谢琇沉默良久,方道:“民女一念之差,酿成大错。如今即使再有悔恨之心,也来不及了……”
张皇后听了这话,终于笑了起来,道:“不,还来得及。”
谢琇:!?
她这一次真的没能绷住,愕然地抬头望向屏风。
那架屏风之后,或许张皇后会对她投以胜利者的微笑与注视吧。
但一贯柔懦无能的张皇后,又能为解除她的困境做些什么呢?她既然有这样的能力与手腕,又岂会当初就被杜贵妃逼迫得步步后退?
但张皇后一开口,谢琇就陡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皇后依然是那个柔懦无能的张皇后。但是她有一样好处,就是听话。
她是奉了永徽帝的意旨前来的。她所传达的,也就是天子的意思。
“北陵纳乌第汗今向大虞求娶皇女和亲。今上仅有长宜一女,且长宜于中京之乱中心神受损,如今已是神志悖乱,无论如何也担负不起这样的重责大任——”张皇后慢慢说道。
张皇后即使性格再柔懦,毕竟身为一国之母多年,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习惯与气场在;此刻,为了替皇帝办好此事、讨得皇帝的欢心,张皇后更是拿出了十成十的本领。
“因此,本宫想着,纪姑娘虽行差踏错,但孤弱被欺,其情可悯……更何况盛指挥使年少有为,若是真的因为此事就被罢官,终身不得录用,甚至事后被连累追责的话,不仅令人同情,亦是大虞的损失……”
张皇后缓缓说道,拖长了声音。
她的语调很平静,但话语之中仿若充满了威胁之意。
“而且,纪姑娘所犯之错,国法难容。即使皇上有心宽赦几分,但堂堂一国之君,总不能行事随心所欲,视国法如无物……若真的为着盛指挥使年轻气盛的一点私心,便轻率赦还纪姑娘的话……又何以服众?”
“……毕竟,先帝亦曾有言,‘未立寸功于国’,何以获此厚待?”
谢琇:“……”
啊,明白了。
这么明晃晃的阳谋,傻子才听不懂她的话吧。
北陵求娶皇女,但永徽帝舍不得他唯一的女儿长宜公主。而且宗室凋零,听上去先帝也只有一弟,就是上代的承王。这一代的承王,如今还被北陵扣在手里。
这种罪,不能让承王家重复遭受两次。
因此,永徽帝需要一位养女。
当然,他可以选择其他大臣之女。但那些千金贵女,多数身娇体贵,即使有性格坚毅之人,但论武力值而言,绝对无一人可以及她半分。
更何况送去北陵和亲,就等于变相的死刑判决,皇帝也不想与他手下的重臣结仇;相较之下,她曾经主掌侍郎府中馈,又是“天南教”右护法,心计手段,自当是不缺的,容貌修养,也在优异之列。而且她其实说到底只是一介孤女,即使送去北陵,也不会引起哪位重臣心怀怨望……
哦,盛指挥使或许会痛心疾首,痛苦不堪。但他太正直了,太忠义了,这种为国为民的大好事,压在他头顶,便会压得他作声不得。
家国大义在前,便纵有千言万语,更如何说起?
“……你意下如何,纪姑娘?”屏风之后,高高在上的皇后这样问道。
而答案,她们两人或许都已经心知肚明。
纪折梅,就是“拜月使”傅垂玉;当然也是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人生之中唯一脱轨的缺憾。
倘若她能应下此事,解了皇帝心头之患、眼下之困,远去异国、从此不再归乡,那么盛应弦的人生将重新恢复圆满无瑕——天子将可以继续放心信任他,放心让他办差,放心让他一路步步高升,为国效力……
谢琇没有立刻说话。
但她双臂一展,身着的华服宽大的袍袖随之舒展开来,随着她向前躬身深深拜伏下去的动作,那袍袖如同大雁的双翼一般,平整地铺展在她身躯两侧。
她伏拜于地,前额抵上了自己叠起平放在地面的金砖上的手背。
金砖表面平滑而冰冷,那股冷意透过她的掌心、手臂、双膝……而传进她的身躯中去,使得她感到遍体生凉。
她听见自己说:“民女敬诺。”
第201章 【第三个世界西洲曲】99
张皇后满意地离开了。
她言明, 她会收“纪折梅”为养女,封为“月华郡主”,甚至和颜悦色地询问谢琇,若是按照皇女的取名方式替她改个名字的话, 中间字照例用“琇”, 那么末尾一字从“日”旁, 她喜欢用哪个。
不过与此同时,她也交待了接下来的安排。
为了赶时间,正月十五过后,就要出京北行。朝廷会派遣礼部官员作为使者,亦会派遣足够的侍卫随行护送——因为这一行人还将护送承王归朝, 因此人手须得带足。
另外,既然谢琇已然应承此事,那么刑部大狱她就不必回去了。一事不烦二主,她出京前, 将被安排在刑部尚书郑啸的府中别院小住——也就是这里。
张皇后大约是看在经由她之手扳倒了杜家的份上,甚至还大发慈悲地表示, 在纪折梅离京前, 可以特许让她和盛六郎见一面以作告别。
不过张皇后也同时警告她,“不要做多余之事, 亦不要说多余之言”。而且她到时也会派遣身边信重的心腹嬷嬷, 在“月华郡主”出京前,贴身教导郡主礼仪。
……无非就是监视二字而已。
谢琇也没有表示抗辩。
因为当她伏拜于地, 说出“民女敬诺”的一瞬间,她的脑海中, 忽然响起了久违的那一声“嘀”——
“请任务执行者注意,由于本世界特殊原因, 世界架构脆弱,无法正常进行快速传输。因此,召回程序将在六个月后启动。请注意——召回程序将在六个月后启动。请您提前做好准备,给出合理ENDING以完美结束本场直播。祝贺您圆满完成此次特殊任务,期待六个月后与您再度相见。欢迎回家。”
谢琇:……!!!
……六个月?!这么久?!
几乎是立刻,她的心头就浮上了一个设想。
接下来的数日,谢琇一直在忙碌。
学习礼仪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学习北陵国历史及风俗的课程倒是占了更多时间。而且,张皇后似乎立意要把这件事办得妥妥的,替她备嫁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甚至在短时间内张罗出了一套符合郡主服制要求的嫁衣。
别说,在为她量体之后,那套嫁衣在几日之内就被送了过来,腰肢等处已经按照她的尺寸收好,其余几乎没有需要再行改动之处。
除了这件嫁衣之外,尚有郡主大礼服等等符合大虞礼制、但却与蛮族风格简直格格不入的各式华服。
谢琇:“……”
简直是生怕那位劳什子的纳乌第汗脾气太好了不发作她。
但总归,正月十五一天天地临近了。
这期间,谢琇已然穿过正式的郡主礼服,在郑府接旨受封。虽然这个封号听上去有点不伦不类,但蛮族的封号也差不多都是同一风格的,甚么“天鹰王子”啦、甚么“青乌公主”啦……相较之下,“月华”还是个既便于翻译、又很有意境的封号了。
正月十五那天,用过晚膳之后,宫里忽然来人通知,允许盛指挥使等一下前往郑府,拜别月华郡主。
谢琇:“……”
啊,故意选这么个日子,是因为外头看花灯的人多,所以盛指挥使出入反而不招眼吗。
还是……故意选这个时候来扎心的?
实乃昏君也。她看这个大虞,下一任皇帝若不是长宜公主梦到的那位私生子的话,多半也好不了——但那位私生子听上去画风其实也挺浮夸,即使他上位,说不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无声叹息了一声。
尔后命人帮忙梳洗。
及待前面来人通传“盛指挥使即刻就到”的时候,她已经盛装打扮完毕,在张皇后的心腹嬷嬷的虎视眈眈之下,端庄雍容地端坐在“曲水轩”的正堂上了。
这一处小小的别院,看起来是为夏日消暑特意建造的,在建筑之前还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湖面,更有一段曲折回廊,建于水上,通往“曲水轩”的正堂。
亭阁建于水上,只有一段曲折回廊与外界相连,既风雅,又阻断了她出外的道路。和亲在即,人人都怕夜长梦多。
这里夏日应当十分惬意,冬季就需要多摆些炭盆了。不过张皇后如今得势,郑府自然也不缺上品银丝炭,“曲水轩”的每一处几乎都是暖烘烘的。
谢琇端坐在正堂,在等待盛应弦走过来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却基本上完全放空了,一点都想不到等一下见到他,还能对他说些什么。
张皇后近乎是在明示她,要利用这最后的见面机会,斩断他们两人的妄念。
设计无情的台词,这并不难。
难就难在……根本无法对他开口。
谢琇端坐在那里,脑海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天南教”教主秦定鼎的那首断头诗里的几句诗,翻来覆去像是屏幕保护程序一般地,在那里来回滚动着。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
欢乐苦短,忧愁实多。
忽然,轩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门外扬起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臣……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求见郡主殿下。”
谢琇:“……”
她放于膝上、藏在华服宽大袖口中的双手十指骤然蜷缩起来,捏紧了原本平铺在膝上的衣襟前摆。
她慢慢转过头去,以眼神示意那位嬷嬷。
那位嬷嬷倒也不是要刻意作梗,收到她的眼神暗示,就走上前去,到了门口,把原本放下的帘子打了起来,再侧身避开,道:“盛大人请。”
盛应弦很快地瞥了屋内一眼,一时间不由得凝住。
他看到厅堂之上,灯烛荧荧;在灯火映照下,一位盛装的丽人正端坐于堂上,姿势肃正,无可指摘。
但即使是这么端正的坐姿,亦有动人心处——
她穿着一袭正红色的华服,垂落下来的裙摆上绣满了展翅而飞的鸾鸟图案,错眼看去,竟似穿着一袭嫁衣似的。
盛应弦:!
他的心脏咚地一声,跳漏了一拍。
他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方迈过门槛,略微低头避过上方垂落的门帘,跨进厅堂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