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别人来献计,来设计,他也不见得完全放心信任对方;只有像“天南教”这样和杜家捆绑已深的、杜家自己的盟友反水,干净利落地自断一臂,并把一切利益都全盘奉上,永徽帝才会放心笑纳。
也因此,倘若盛应弦现在在他面前跪下请战,说自己愿意赴边关率军迎敌,不破北陵终不还的话,永徽帝不仅不会相信,而且还会大起猜疑。
他会想,盛应弦的未婚妻本就是“长安绘卷”的拥有者,他的父亲又一直转着念头要找到“末帝秘藏”,若再把节制边军之权交给盛应弦的话,那根本不用其他人帮忙,他们一家子就能直接改朝换代了!
盛应弦在口中尝到了苦涩的味道。而他甚至不知道这种苦涩该如何消解。
窗外的夜空中发出最后一声“砰啪”之声,绚烂的焰火在黑暗的夜幕中渐渐化为无形。
当最后一个光点也在夜空中消失之时,盛应弦忽而感觉到,身旁的小折梅转向了他。
他下意识也转过身去。
只见小折梅向着他伸出了一只手。
不知为何,无需多言,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亦伸出一只手,牵住她的那只手。然后,他们一道,并肩慢慢向着厅堂内的正座上走了过去。
迈步之间,他们的红色袍摆互相擦蹭,发出沙沙的轻响。
当他们并肩走到正座前之时,他们几乎同时停了下来,彼此对望了一眼。
厅堂内灯烛荧荧,映照得小折梅发顶的步摇冠流光溢彩。
然后,她从他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上前一步,转过身去,稳稳地坐回了那张椅子之上。
她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而轻飘飘地坠下,在她的脚旁散开。她的宽袖舒展,落下来压在了她绣着鸾鸟与红梅的裙裾之上。她的十指纤纤,略微从袖口伸出一截,交叠起来安然摆放在她的膝上。她的背脊挺直,面容端庄,发顶的步摇上,流苏甚至都没有怎么晃动。
这一刻,曾经在湖中莲舟上踏波起舞、含情流眄的天女离去了,重新化作了高堂之上眉目端严、却冰冷无情的陶偶。
“盛如惊。”她的声音听上去也似带着一丝寒意,如落入冬日寂静深潭的水滴。
“如今,你我恩断义绝,念在从前的一丝情分上,我亦不欲你受着蒙蔽离去。”
她道。
盛应弦猛地抬起头来望着她。
但她却已半阖上双眼,面容上毫无表情。
“在从前那些日子里,即使假意与你亲近,但没有一刻,我后悔过对盛家下手。”
“即使‘问道于天’私印的下落我本就知情,即使‘长安绘卷’根本就是在我手中,看着你徒劳奔波、被连累下狱,我亦无意于暴露底牌,消解你的牢狱之灾……”
盛应弦:!
屋内烛火摇曳,有跳跃不定的光影,落在她冷漠端肃的面容之上。
“之后的每一步,都是我算计好的。何时暴露私印之下落,何时拿出‘长安绘卷’,何时透露出绘卷之秘密……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她道。
“而现在,无论是当朝皇帝也好,你的父亲也好,永远不会有人知晓‘末帝秘藏’的真正地点。——我当初告知当今皇帝的,不过是当初埋藏时,刻意布下的、迷惑世人的假藏宝之地而已。”
“曹孟德尚有七十二疑冢,何况末帝秘藏乎!”
盛应弦:!?
纪折梅缓缓睁开眼睛,那双幽深的黑眸直视着他,竟似深不见底。
“呵,云川卫指挥使盛如惊,也不过是浪得虚名!愚忠愚孝、假仁假义之辈,何德何能与我同立一处?!你且去罢!”
她说完这几句残忍至极的话之后,竟是又半阖起了双眼,不再看他,亦不再言语。
盛应弦:!!!
他呆呆地伫立在她的面前,就那么看了她很久。可是她就如同一尊已然灵魂出窍的偶人那般,不言、不笑、不动,似是已经完全没有了与他说话的兴致。
终于,他活像一个木偶那般,僵硬地移动了。
先是慢吞吞地转过身去,再是迈开脚步,一步、两步……
他僵直着背脊,移动的身影简直就像是僵硬木然的偶人那般,身躯也随着左右脚的转换而来回晃动着,走得歪歪斜斜。
但端坐在堂上的红衣女郎自始至终都没有睁开双眼,再看他一眼。
盛应弦在门旁停下,再一次回头,将目光投向堂上端坐的纪折梅。
和刚刚他离去时一样,她端坐如仪,纹丝不动,仿若已经入定了一般。
盛应弦久久地凝望着她,但她始终一动也不动。
最后,他长长地叹息出声,终于转过身去,掀起门帘,欠身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门帘在他身后落下,终于将他们两人阻隔为两个世界。
盛应弦重新踏上那段建于水上的曲折回廊,他缓缓而行,转过一个又一个弯。
《西洲曲》诗中有云: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他骤然在桥上停下,回望着那间殿阁。前尘往事一瞬都涌上心头。
可是谁知,走着走着,他们就在岁月里走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只能落得今天这般结局。毁家之仇,弑亲之恨,谁能轻易释然,谁能最终原谅?
他不知道他们从前的半生是不是一场笑话。但是他知道,有些伤痕一旦造成了,便永远无法弥补。即使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即使他还能如期迎娶她入门,他也无法再赔还给她活生生的慈爱的父母。
当他伫立在那里许久,却始终没有看见她的身姿或面容有一丝更动——她阖目端坐,不再看他一眼。如此决绝,像是一种告别。
某种深深的惆怅,混合了无可奈何的愤怒,慢慢涌上来咬啮着他的心肺,令他痛楚难当。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还不能完整背出《西洲曲》的小姑娘,被夫子责骂了,就委委屈屈地来找他,被他温言哄得破涕为笑,于是一蹦一跳地追在他身后,走在江北春色满眼的原野里,手里握着一束五颜六色的野花,童声清脆、磕磕绊绊地背诵着: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第203章 【第三个世界西洲曲】101
永徽三十五年, 正月十六一大早,月华郡主盛装谒庙,后入宫拜辞帝后。帝后怜其远嫁,极尽温言抚慰。月华郡主伏拜谢恩。
月华郡主出了“舜安宫”之后, 登上华美的鸾车。此车本只有公主可乘, 但当今皇帝感于月华郡主慨然应承和亲、以身换回承王的大义节孝, 特赐鸾车予月华郡主。
华美的车驾与仪仗一字排开,队伍里亦有皇帝特赐的五百侍卫与三千兵卒,护送郡主北上和亲。
随行之人,尚有和亲正使与副使,以及其它官吏十数人。那五百侍卫, 自“云川卫”与“天枢卫”之中抽调组成,首领乃是云川卫千户,朱庭。
谢琇一身盛装,端坐于车驾之中, 鸾车做工精致,行于京城中平整的石板大路上也不甚颠簸。
道路两旁据说有夹道相送的中京居民, 但谢琇没有撩起车帘去看。
都到了这个时候, 也就无所谓什么收买不收买人心的事了。
反正横竖六个月限期一到,她这个月华郡主就可以下线一鞠躬了。
谢琇在车中微阖双目养神, 到了中京北门, 又不得不打起车帘来应酬,因为北门之守将, 正是变乱当日险被连累的、刑部尚书郑啸的女婿张伯衡。
谢琇在车中向张伯衡微微欠身,颔首为礼。张伯衡不敢细看, 在车外抱拳向着她这位假郡主一揖,沉声道:“末将张伯衡, 恭送郡主殿下!”
谢琇微微颔首,应道:“有劳张将军了,多谢。”
这场简单的客套理应到此为止,张伯衡就该退后一步放行车驾,但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行动。
谢琇:……?
她不由得再度将已经放下到一半的车帘打了起来,奇怪地问道:“……张将军?”
她偶然一瞥车外,却发现张伯衡好像在走神。
……没错,走神。
他甚至都没有看向她,而是斜眼觑向城楼上的某一处。
谢琇奇怪起来,甚至微微向着车窗那一侧坐了坐,侧头望了一眼张伯衡的目光方向。
不过,她坐在车中,视野受限,目之所及,只看到城楼上似乎影影绰绰站着守城的兵卒,并没有其它异样。
她轻咳一声,半是提醒、半是奇怪地又唤了一声:“……张将军。”
张伯衡骤然回过神来,不由得面上浮起一丝尴尬之意来。
他啪地一抱拳弯腰,向着谢琇深深地低下头去。
“殿下高义,某在此恭送殿下,愿殿下此去一路平安!”他粗声粗气地说道。
谢琇:“……如此,多谢了。”
鸾车重新启程,穿过大敞的中京北门,驶上了城外的大路。
车子前行了一段,正当谢琇渐渐地放松下来,在脑海中思忖着今日那位张将军为何行止古怪之时,车队中那位奉令护送她这位“月华郡主”出京前往北陵和亲的云川卫千户朱庭,原本就策马护在鸾车左近,此刻忽然低声喊道:“……那不是盛指挥使?!”
谢琇:!!!
她心下一沉,立刻把张将军的异状抛到了九霄云外,猛地“唰”一下掀开车帘,喝道:“什么?!他在哪里?!”
朱庭或许是慑于她这一瞬间所爆发出来的巨大魄力,什么也没说,就指了指他们身后那座中京城北门的城楼。
谢琇:?!
她蓦地探身出去,手撑住车门的门框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回头望向那座巨大而高耸的城楼。
此时他们已经距离中京城有一小段距离了,正好能够让她的视野里容纳下整座北门城楼的全貌。
灰沉沉的城墙顶端,每隔一段站立着的,是身着铁甲的卫士。而在那一片冷硬的铁灰色之间,唯有一人身姿挺拔,穿着一身绯袍,正站在那里。
谢琇:!!!
不知为何,一股酸涩的水意猛地冲进了她的眼眶。
今天是个大晴天,天空中阳光耀眼,刺痛了她的眼睛。
城外等着排队入城的百姓也不少,而听说了朝廷遣“月华郡主”出塞和亲的消息,赶来相送或是看热闹的人也不少,此时竟在城门外的道路旁排成了两行。
此刻看到她这位“月华郡主”忽然从马车中现身,那些人不知就里,还纷纷向着她下拜,乱纷纷地喊道:
“郡主一路平安哪——”
“草民拜谢郡主高义——”
“郡主到了那里要保重自己哪……”
谢琇:“……”
她忽然喉咙里梗塞了,一个字都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