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还不笨嘛,”她语调轻快了一点,果然伸手撸了撸他前额的头发。
“这样很对,你应该对朝堂之事也多思考一些……因为你将来总有一天要思考这些事的,即使你大哥在这里。”
高韶欢微微一愣。
可是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身躯往后退了一点,重新坐回椅子上,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又开始了思考。
“你说,既然高家拿着一半的虎符,那就说明……出于某种理由,皇上实际上是希望你们高家与定西侯之间相互监督和制约的,是不是?”
高韶欢低头想了想,也觉得这么说有道理。
“而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就是高家这数代以来,武学天分最出色的人。”谢琇说,“把这件事换一种角度来看的话,那就是——为什么高家连续数代没有出一个武学天才或真正符合标准的‘大侠’来支撑门面,但是高家依然能够立于武林世家之列,地位屹立不摇呢?”
高韶欢:“……”
对不住,他真的不知道。
好在她似乎也没有继续追问他的意思,而是继续下巴一点一点地边思索边说道:
“肯定是因为高家所担负的这个秘密任务,所以高家背后一定有来自于皇上的支持。”
高韶欢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推断出这么多的?”
只靠着一张来路不明的小纸条,以及几句把他追问得方寸大乱的诘问,就可以推论到这个地步吗?
……谢琼临,还是真的是个可怕的人哪。
她闻言笑了笑。
“你一定不会知道我是怎么推断到朝堂方面的。”她说,面容忽而变得有点惆怅。
“……是因为,我记起了……我和你大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场面曾经很不愉快。”
高韶欢:……???
谢琇道:“然后,就在剑拔弩张的那一瞬间,你派来给我送信的急脚递到了。”
高韶欢:“!哦……”
谢琇说:“那一天,你大哥曾经显得非常不高兴。我本以为那是因为我跟范随玉打得天翻地覆,让范随玉没讨到便宜的原因……但现在想起来,你大哥说了一句非常耐人寻味的话。”
高韶欢忍不住问:“是什么?”
谢琇说:“他说,‘高家的急脚递,不应用于此处’。”
高韶欢:“……”
他无言以对,沉默地垂下了头,就好像一个闯了祸的熊孩子,后知后觉地直到现在才知道愧疚似的。
谢琇这一次却没有再来摸他的头。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后来,我才知道‘急脚递’按理说应该是一种传送紧急军情的方式。所以高家一定是暗中担负着某种重责大任,因为并不是每个豪族世家都有资格建立什么‘急脚递’来传递消息的……也因此,你擅用高家的‘急脚递’来给我送一封不是那么太紧急的信,你大哥才会那么生气……”
高韶欢羞愧地把头垂得更低了一点。
“我……我以前可能是不太注意这些,”他声如蚊蚋地承认道,“或许……大哥是觉得我轻重不分,这种顽皮不可靠不知轻重之人,却已经被内定为下一任家主,他觉得不服气,不甘心吧……”
谢琇一点一点下巴的动作倏然而止。
她抬眼望着高韶欢,许久之后,才说道:“或许是因为这样吧。”
高韶欢就好像被她的同意之语当头锤了重重一下。
但她紧接着又说道:“可是他从未因为这个而真的对你不好过。”
高韶欢:!!!
他猛地抬起头来,震愕地望着她。
谢琇托着下巴,屋中的荧荧灯火落在她的脸上,给她挺翘的鼻梁上镶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他也只敢允许自己把视线落在她的鼻梁上,别的地方他都不敢去看。
他听见她静静地说道:“他曾经做了二十多年的高家少主……即使将来有一天会失去这个位置,假如他想要对付你的话,也不可能一点办法都没有……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高韶欢一时哑然,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放下了托腮的那只手,凝视着他,表情变得十分认真而恳切。
“高韶欢。”她严肃地唤了一声他的全名。
高韶欢:“……嗯,嗯?”
谢琇说:“高韶瑛……他即使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但是在你面前,他仍然是你的好哥哥。”
“即使他觉得不甘,觉得不公平,想要去赢回他失去的一切,但是他从未用伤害你的方式从你手中抢夺。”
高韶瑛曾经在喝醉以后为她哼唱过的那首催眠曲,说的是什么呢?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对了,后面还有。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听着这样的摇篮曲长大的孩子,最后一无所有,背负着被父亲否定的苦痛,却仍然没有把报复的刃尖指向自己的弟弟。
谢琇忽然问道:“……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睡觉前,听的都是什么样的摇篮曲吗?”
高韶欢:?
他露出疑惑的神态,认真回忆了一下,唇角忽而蹦出一个小小的酒窝来。
“啊,”他的语气变得轻快了一些,“我还真记得!都是一些特别有趣的歌谣!”
这么说着,他居然还轻声唱了起来。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谢琇:“……”
第23章 【第一个世界五更钟】22
高韶欢好像突然唱上了瘾,又或者他觉得这个话题是今晚唯一安全的话题,于是他就唱个不停。
“小金人儿骑金马,金马不走金鞭打。
琉璃井,金哈蟆,梧桐树,金老鸹。
开了庙门金菩萨,金手带着个金娃娃。”
啊,谢琇心想,小天才五少爷听到的,原来都是这么充满温情的,正面的歌谣呀。
还有这种“小金人儿骑金马,金手带着个金娃娃”的歌谣,这里面分明在说着长辈对小孩子的珍爱、祝福与殷切期望啊?
高五少爷是小金人儿,是金菩萨手中托起的金娃娃。
高大少爷却只能做一棵棠棣树,为弟弟们遮风挡雨,最后还要被一脚踢开。
可是高五少爷却神经粗到并没有和谢琇的想法同步。他的儿歌专场还在继续。
“一抓金儿,二抓银儿,三不笑,是好人儿。”
谢琇:“……嗯我已经知道了。”
她不得不打断他的歌兴。
听完了歌,好歹也得来几句好评才行,谢琇想了想,毫无灵魂地赞叹道:“都是一些好歌谣啊。”
高韶欢很得意。
“那是!”他兴冲冲地说道,“我学这个也学得很快的!可惜没有人能够欣赏——”
谢琇敷衍他:“……辛苦了,唱得好,今天就罢了,下次有机会再唱吧。”
她把兴冲冲的高韶欢赶回了他自己的房间,自己洗漱后靠坐在床头,思考着那张纸条背后能够得出的推论。
高家能拥有“急脚递”这种服务,就说明他们一定是需要把紧急情况传达给京城里——甚至是直接上禀皇帝和朝臣——的。否则一个武林世家,又连续几代人没有出什么武学天才,也没有统领武林的需要,搞什么“急脚递”呢?
高家不知道有没有勾结定西侯或韫王——总之,在高韶欢统领之下的高家,应该是没有。但现在事态变化得太快,统领高家的还是他父亲高峥,谁知道这个能够狠心利用并舍弃长子的、道貌岸然的黑心假大侠,能做出什么事来?!
还有,撇去高家不谈,定西侯与韫王相勾连,这么一来,西南军权加上有资格继位的王爷,简直要素拉满,韫王想造反之事可谓是板上钉钉。
但即使知道了这个消息,应该怎么做才好?
范随玉说高韶瑛现在还在跟她在一起,并且是心甘情愿跟着她走的。鉴于范随玉这个人很聪明又恶毒,她的话里使用一点春秋笔法,把事实扭曲成另外一种模样,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要从她的话中拨开现象看本质。
也就是说,范随玉现在是韫王的手下,那就等于范随玉也参与了韫王之乱。
范随玉和高韶瑛现在在一起,也就是说……!
高韶瑛现在,很有可能在韫王麾下!!!
谢琇被这个大胆而可怕——但又同时显得非常合情合理——的推论,给震惊得大脑里仿佛有一面锣“当”地敲了一声,整个脑袋里嗡嗡作响。
要搞什么啊,高韶瑛!
谢琇腾地一下,坐直了身躯,翻身跳下床,带着些燥意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高韶欢曾经告诉她,高家秘密收藏着的那半块虎符被盗的消息,是在徐太夫人寿宴进行到一半,气氛正热烈的时候。
……和在高家家主高峥寿宴上,宣布下一任继承人是高五少爷,而非高大少爷的时机,几乎一致。
不知为何,这样的直觉,在她听到高韶欢叙述的同一时间,就涌上心头。
据说,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厮径直闯入了正厅,压根没有私下向家主高峥汇报的意思,就当着满座宾客的面,仓皇地大声喊出了“老爷!大事不好啦!家中最宝贵的那样珍物……被人盗走啦!”。
谢琇心想,这个小厮假如不是高大少爷的手下的话,她就把他的头给拧掉!
还知道在满座贵客之前隐瞒高家的那样“珍物”是半块虎符这个秘密,又精准地打击了他的父亲……这一切说不是高大少爷策划的,谁信啊!
果然,听了这句话,又扭头看了一看高家家主高峥那一脸铁青之色,徐太夫人就那么按着心口倒下去了,据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半边身体完全瘫着动不了了。
可是高大少报复他祖母做什么?难道是因为撤换继承人一事,并不单纯完全是高峥的主张,徐太夫人在其中也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