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镜终于开口了:
“你若要与我合作,就须得知道我的心愿。”
晏行云道:“什么心愿?”
姜云镜的指腹依然慢慢抚摸着茶杯上的那枝墨梅,轻飘飘地说道:“我十分厌恶一人。”
晏行云道:“……可是盛如惊,盛侍郎?”
姜云镜“哈!”地笑了一声。
他单手握着茶杯,微侧身躯坐在椅子上,那副模样带着某种说不出的乖戾感。
“正是。”他道。
“我厌恶盛如惊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若要与我交好,便须得与他为难。”
谢琇:“……”
到底什么仇什么怨!盛六郎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晏行云倒是对此深有心理准备,闻言也笑了一笑,毫不犹豫地应道:“这是自然。”
姜云镜勾起唇角。
“如此便好。”
谢琇实在有些忍无可忍,遂把握了一下人设,试探地问道:“不知盛侍郎,是如何开罪了姜少卿?”
姜云镜把玩着那只墨梅瓷杯的手倏然一顿。
他缓缓抬起眼来,望向与他隔着一张桌子的那位谢大小姐。
可是她好像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室内的气氛倏然僵硬下来,反而向着他弯眉一笑。
“须知‘为难’也分好几种等级,若能知道盛侍郎罪在何处,我们方能与姜少卿态度一致啊……”
姜云镜直勾勾地盯着她,那阙深的眼眸里仿佛有一股幽火在烧。
许久之后,仿佛是看出了谢大小姐并没有退让或惧怕的意思,他忽而勾唇一笑,微微一偏头,竟然露出几分天真的神色来。
“他啊……他踩着心上人的尸骨,来到今日的位置——你说,连心上人都能毫不犹豫地献出和利用的人,难道还不是人人得而诛之吗?!”
谢琇:……?!
不,等等,你说什么?!
什么叫“踩着心上人的尸骨才来到今日的位置”?难道他这个刑部左侍郎,是在小折梅死后,永徽帝为了补偿他才封给他的吗?!
……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不可能。
她当初好歹也是在张皇后那里受过一点洗脑教育,知道永徽帝一点真正想法的人!她当然知道,永徽帝反而还有些同情盛六郎,认为盛六郎是真正的可怜人,从头到尾都被她这个魔教妖女蒙在鼓里,玩弄于股掌之间哩!
或许是“年少有为的盛如惊亦有天真愚蠢被欺骗之时”的这个命题,成功地让永徽帝找回了一些心理上的优势,他不但没有怪罪盛应弦失察之责,反而还对他时有勉励,顺便再沾沾自喜吹一波自己的英明神武,比如“及时悬崖勒马,犹未晚矣;幸好朕早有防备,不然爱卿一世英名,就要毁在那魔女护法的手里了”。
他既然不认为是自己拆散了盛应弦与纪折梅而心中有愧,又怎么可能单单为了纪折梅之死,就要补偿盛应弦?
……而且,若说“利用自己的心上人/爱人/夫人/未婚妻”的话,姜小公子的面前不就还坐着一个绝佳的例子?
晏小侯也是这种人啊——想不到吧?!
谢琇这么想着,竟然有一点啼笑皆非起来,不知从何开口。
好在她这个“山间苦修二十年不通世事”的人设太有名了,反而能完美解释她此刻的默然。
谢琇叹了一口气,表现得就像是个初次听闻此事而不敢置信的小娘子一般,一脸惊愕又茫然,道:“……何至于此?!”
这句话其实是套话的优秀选择,一般气愤填膺的人听到这句话,都会紧接着说下去,将事件的前因后果都说清楚,必得要说出这句话的人同意自己的观点方可。
但姜小公子岂是寻常人?
他闻言只是冷哼了一声,摩挲着那枝墨梅,轻声道:
“是啊,在他做出这等事之前,我也很难相信,他竟然能这么做……”
谢琇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晏小侯,但晏行云脸上的表情管理虽然还是没有崩,但眉目之间那股惊讶也是掩不住的。
他很明显压根就不知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爱恨情仇。
谢琇在心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换了一种问话的方式。
“……他的心上人,是否就是昔日‘曹十七义抛彩绣球,纪娘子情挑指挥使’的说书里那位‘纪娘子’?”她温声问道。
听到这个称呼,姜云镜抿了抿唇。
“不错。”他冷声简短应道。
谢琇很想将那天在盛府谢璎语出不逊,盛应弦怒而维护小折梅的身后名声、并将她称为“吾妻”的事情告诉姜云镜,想看看姜小公子听了这件事之后,又有什么反应。
不过,以姜小公子如今的性格,说不定他还要冷笑几声,说“事已至此,又何必假惺惺!”呢。
而且,今天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达成晏行云与姜云镜之间的合作。她若是贸然将话题导向“如何为盛如惊洗白”之上,只怕会让场面不欢而散。
……恐怕这个心结要消解,还得另找机会。
第296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41
谢琇做了这个决定, 也只好叹息一声,婉言道:“纪娘子深明大义……”
她的言外之意,其实是在暗示姜小公子,小折梅是自愿前往北陵, 与盛应弦无关, 更不是被盛应弦逼迫才下如此决定。
不过姜小公子不管是否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都没有接招的意思。
姜云镜一张阴郁俊秀的脸上近乎没有表情,沉声道:“那是自然。”
谢琇只得又道:“纪娘子英勇,有侠义之风,定是做成过许多大事……如此聪敏之人,又怎会甘心为盛如惊利用呢?”
还当着小侯爷的面, 这样的措辞就是她能够暗示的极限了。
然而姜小公子却浑然不曾按照她设想的方向去理解此言,反而怒道:“……这全是因为,她对盛如惊那两面三刀的负心之人,太过一心一意所致!”
谢琇:“……”
这不就等于在她面前说“都怪纪折梅太爱盛应弦”了吗!
这什么三流爱情话本子里的台词, 能让她尴尬得在这里当场抠出一座琼华阁啊!
她刚想再问一句“却不知盛如惊是如何利用纪娘子的”,然而姜云镜却倏然将目光直直地投向她, 眼中若有狐疑之色。
“……谢夫人倒是对盛如惊的这些事很有兴趣啊, 这是何故?”
谢琇:!
和这些浑身长满心眼的人交谈,实在是太辛苦了!
她只好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舍妹年幼无知, 一门心思都在盛如惊身上, 就好似中了邪一样……我回家时日尚短,管教不力, 便想着若听些盛如惊的过错事回去,跟她好生说道说道, 或许舍妹还能回心转意,放弃她那些着了魔一般的想头……”
姜云镜似是沉吟了一霎, 尔后想明白了她的妹妹究竟是谁,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来。
“啊……对。谢太傅家的二小姐,是有那么一些名声……”
谢琇:“……姜少卿说喜欢坦白之人,我便也坦白说了吧——舍妹有这么一段心事,几次三番还闹到盛家去,委实让我也有些颜面无光……所以若是姜少卿有些什么可以让我说服舍妹的故事,万望姜少卿赐教,多告知我些!”
姜云镜:“……”
他一时间竟然踌躇起来。
因为他忽而不能确定,面前这位“谢大小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身上有着与那位故人极为相似之处,就连直言不讳的这一点也很像;然而,她们越是相像,他就越是防备。
虽然他深信,他与纪折梅之间的交集,不太可能为外人所知晓,但面前的晏小侯,也不是等闲人物。
这种莫名古怪的熟悉感,究竟是来自于晏小侯安排的试探?还是来自于……谢大小姐身上真的有什么他长期以来渴求的答案?!
姜云镜垂下视线,摩挲着茶杯的动作倏然一顿,大拇指的指腹按住那枝墨梅,用力得关节那里都绷紧了,凸出略显凌厉的线条。
可是他的脸上却慢慢漾起了一丝和煦的笑容。
“这不重要。”他和缓地说道。
“只要……你讨厌盛如惊,那么我们就可以暂时做个朋友。”
谢琇:“……”
啊,她现在可以断定了。
已黑化,没救了,埋了吧!
……
姜少卿莫名其妙地与晏小侯达成了合作的默契。
但说到底,既然案卷已被打回刑部,大理寺这边要做的事就很少。
晏行云主要能做的选择只有两项:一是靠着云川卫的力量,自己独立重新调查蟠楼案;二是直接找刑部对接,看看能不能从他们那里先掏出点儿东西来。
晏小侯是个聪明人,还十分善体上意。他敏锐地察觉到永徽帝希望云川卫自己来独立调查,但永徽帝又同时给他限定了时间,完全撇开刑部之前的调查结果、自己另起炉灶从头查起,其实是不现实的。
于是,他就想到了第三种选项——
一方面自己调查,一方面看看刑部那里有没有什么空子可钻。
然而刑部尚书是郑啸,那可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铁血老头子。刑部左侍郎又是他的爱徒、前任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两人联手便能将刑部上下经营得风雨不透。
这样的刑部,拿出来的案子,必定是铁案,不可能有冤枉好人的情形发生。
但永徽帝这一次却纵容了大理寺将案卷打回刑部。
谢琇觉得,永徽帝说不定是害怕了。
他并不是单纯惧怕郑啸或盛应弦两人,而是惧怕——结党。
郑啸的夫人是张皇后的表妹,郑啸本人还曾经因此遭到过杜贵妃一党的当街袭击。彼时张皇后一党势弱,郑啸又因为太过刚正而在朝中并没有多少朋友,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不过一个他有知遇之恩的盛六郎。
可是那时,盛六郎也只是云川卫指挥使,身上别无他职,说得难听些,不过是皇帝看门护院的忠犬,在朝中也不会经营起多大的势力。
然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杜贵妃一家覆灭,信王流放贫瘠封地。永徽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如今只剩下仁王一个。